卯時半。


    孔夫子說道:“先告知州府傳來的好消息,朝廷已圍新野陣地,大破齊軍於沔北。今日起講解《鄘風》,慣例,先背詩。崔致。”


    “是。”崔致應後,揚聲起第一句:“《柏舟》,共薑自誓也——”


    崔族學童異口同聲跟上,頃刻間音震畫棟雕梁!


    “衛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義……”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


    “母也天隻,不諒人隻……之死矢靡慝……”


    這便是訓義學舍和其餘學舍的區別。


    夫子不會在課堂上留出背詩的時間,需要學童們提前自覺熟誦,由此可知陸葆真雖在陸族學館考進了前三,但前三跟前三之間的差距是很大的。


    “此詩之序存疑。共伯是僖侯之子,僖侯在位四十二年,衛和在位……”孔夫子解起《序》來言簡意賅,奚驕聽了幾句後逐漸跟不上,筆記更記得斷斷續續。


    尉窈則飛筆走墨,將從前所學與夫子的講解結合,有時她會迸發不一樣的想法,也飛快的記在另張紙上,防止課後忘記。


    辰時三刻課中休息。


    尉窈趕緊按提前標好的號序編連簡策,盡管她有準備,還是估計淺了這裏的教學方式。引申學問太多太雜,孔夫子簡直想到哪說到哪,按這種講法,她從家帶來的竹簡根本不夠。


    因為是草稿,改用紙張寫的話她實在舍不得。


    奚驕驀然問她:“尉女郎,上課前我見有人讓你幫寫筆記,是麽?”


    煩死了,能不能別和她說話。尉窈又一次不爭氣地臉紅,不過說出的話很爭氣,直接堵死奚驕的妄想!“筆記這麽多,我哪有閑空幫別人抄。”


    奚驕又不傻,她話裏的“別人”是指他呢。他像一頭被羞辱了的小豹子,懷憤出去透氣,心道:以後再和你說話我就是驢!


    原本該午時下課,孔夫子拖到了午時半。尉窈磨蹭著收拾東西,奚驕則動作麻利,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瞥她,袴腿帶風般離開。


    尉窈這才呆看他坐過的位置,旋即自嘲一笑,不讓自己再想。迴住舍後,她見陸葆真靠牆坐著,便問:“你吃過了?”


    “不想吃。我今天臉全丟盡啦——”她拍著旁邊的書案,字字憤然!


    尉窈坐過來,才瞧出陸葆真眼皮微腫,似哭過的樣子。“你怎麽了?”


    “你不知道我多倒黴,跟長孫狗斫分到同個學舍,他不好好聽課,說我寫的字像爛泥,我就說他連筆都不會拿,然後我倆可能聲音大了些,柳夫子就讓我們站屋外頭聽。這就夠丟人了吧,可那家夥、那家夥太無恥!趁我聽得認真,使勁一搡我,我……我被搡迴來、跌到了夫子跟前。”


    “太過分了!”尉窈不覺得好笑,若換成她,不敢想像這幾天的學業怎麽繼續?


    陸葆真嘴巴都氣猙獰了:“所以我和他拚了,端起夫子的硯往外砸,砸了狗斫一身墨!”


    尉窈……好吧,兩敗俱傷比隻傷自己強。


    匆忙吃過午食,尉窈趁著記憶深謄寫筆記。孔夫子舉古論今,她為了記全,很多內容僅用兩三字概括。她還要把自己的疑問重新規整,有時機便詢問孔夫子,或者迴去後問段夫子。


    陸葆真在旁邊看了會兒,有點慚愧,也開始寫自己能記住的功課。


    次日,館奴把訓義學舍裏多餘的案、席全撤走了,尉窈隻得和奚驕再次共用長案。


    孔夫子由鄘之地講解,然後是《鄘風》和之前的《邶風》有何聯係,再從《公羊春秋》等典籍中,再次對《柏舟》的詩序進行推衍。


    這就是在漢四姓學館求學的最大益處!


    此地既傳師法,溯經學之源;諸夫子又以家法教授,令學童以“學不厭博”之態承繼各類典籍。


    奚驕和昨天一樣,又聽得雲裏霧裏,突然有了主意,他偷瞄尉窈寫什麽,直接抄她寫的。可是一開始他還能根據孔夫子的講述,與她筆記裏的字、詞聯係起來,從什麽《曾子問》、什麽《世家》後,便無法一心二用了。


    他無奈放下筆,重新認真聽講,也由此,他終於理解“八部”學館裏夫子常勸誡的話:學問是抄不來的。


    課間,館奴來找尉窈:“女郎,你阿父尉夫子在外麵等你。”


    尉窈顧不上編連簡策,把所有紙、竹簡塞進書囊提著離開。


    奚驕等她走了才反應過來:這是防他偷她筆記嗎?


    再說尉窈,隨館奴到院外後,看到樹下那人果然是阿父,立即兩步並一步地過去。“阿父,你怎麽來了,是專門來看我的嗎?”


    “來還書,順便看你。”


    尉窈搖頭,小聲更正:“不對,就是來看我的,順便還書。”


    “哈哈。”尉駰開懷而笑,他遠望一間間青瓦院舍,一簇簇纖細翠竹,以及來來往往的青衿學子,不禁問道:“阿窈,這裏好不好?”


    “好。特別好。”


    “我問過了,這兩天是孔夫子授課,能跟上麽?”


    “能,阿父放心,我都有記筆記。”


    知女莫若父,尉駰特意帶過來些空白竹簡,交給女兒後,他忍著不舍揮下手:“迴去吧。”


    “嗯。”尉窈在院門口迴頭,看見阿父的衣擺隨風而斜,人雖清瘦,卻和他身後的樹一樣穩。


    寒冬日短夜長,更逐光陰似箭。


    下首詩《牆有茨》由出身太原的郭夫子講授。


    《君子偕老》仍由孔夫子講。


    《桑中》之講解是崔氏本族的夫子。


    轉眼間,尉窈在崔氏學館已經是第八天。


    傍晚,陸葆真沉著臉收拾行囊,她和長孫無斫惹惱了最嚴厲的柳夫子,夫子把二人逐出學館,陸家下午來人說情還是不行。


    尉窈送別對方,陸葆真登馬時已不再難過,灑脫的留下句:“我們會再見的。”


    這晚,尉窈終於可以秉燭夜讀了。


    臘月二十,孔夫子講完《鶉之奔奔》一詩後,告知學童們今日起放年假,正月初四隨大學館一同開學,不過訓義學舍和論語那邊的所有學舍不閉院,每天有輪值的夫子,願意學習、想請教書法的弟子都可以繼續來。


    旁聽學童除外。


    尉窈來不及收拾筆硯,拿著幾張整理的問題去追孔夫子:“夫子,夫子,弟子尉窈,有些不懂的地方,懇請夫子指點。”


    尉窈不知道,其實孔文中夫子閱過她的試卷,著實惜才,不然以她的寒微出身,考再好也沒資格進訓義學舍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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