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漠大步衝到師父跟前,又猛然刹住。表情繃成石頭。

    沉默得有點悲壯……

    阿泰淡然一笑,十分不內斂地張開雙臂,上前抱了抱他,“我的寶貝徒弟受苦了。”

    錦娘被他肉麻得一激靈。肉麻完,眼睛又濕了。唇角泛起笑意。各種表情在她臉上割據著,感慨萬千。

    秦漠抿嘴一笑,摟住師父說:“哪裏寶貝了?那會兒把我往迴趕,說好來看我,左等右等不見人。信也不迴。我後來明白了,是嫌棄我這礙眼,打擾了你們夫妻恩愛。恨不得趕得越遠越好。”

    錦娘的笑容略一失控,“……”

    當時這師父確實是這麽個心理。

    阿泰把他從身上撕下來,嘴角抽搐道,“好啦。都當皇帝啦,別幽怨得跟個小媳婦似的。剛才還像模像樣,這會兒又不成樣了。”

    師徒倆你損我,我懟你,重逢之喜迴蕩在嬉笑逗罵中,親樂融融,自不必說。

    秦漠的目光屢次掃過師娘。等一波寒暄過去,才端肅麵容,鄭重一揖,“弟子見過師娘。”

    躬身時,忽然發現師娘的肚子……

    “誒!”他猛地抬頭,滿目震驚。

    一抹狂喜唿之欲出。

    阿泰心說:好家夥,老子當爹的也沒這樣。

    才剛見麵,又想抽他了……

    “誒什麽?”師父沒好氣地問。

    秦漠的狂喜在眼底和唇角閃爍好一會兒,終於逼退迴去。

    他謝恩般深深一揖,顫聲道:“恭喜師父,恭喜師娘!”

    阿泰意味深長,帶著譏諷說:“哼,同喜,同喜啊。”

    錦娘感動地想:“這徒弟待我們真是一片赤子丹心啊……我懷個孩子,他高興成這樣子!”

    如是忖著,徒弟已上前來,虛扶著她的手臂,小心翼翼道,“師娘,快坐榻上去,別站著。”

    好像是自己的孩子……

    阿泰瞧得眼皮直跳。

    好嘛,他這師父一上來又可有可無了!他瞧妻子的表情,恐怕還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也懶得告訴她了,說出來都替這破徒弟丟人!

    “來人……”秦漠抬頭喊了一聲。

    忽然發現到,內侍們的眼神都空落落的,像在站著睡覺。

    連林諄也是如此。

    他莞爾一笑,撿起從前的調皮口吻說:“厲害了,我的師父。”

    “大晚上的先別折騰。說說話。我會住段時間,幫襯幫襯你。”

    “如此甚好!”秦漠一擊掌,目光灼然,“有師父出馬,何愁不能平天下。那些家夥仗著兵力,叫弟子處處掣肘,早窩了一肚子氣。正該師父亮相,給他們來個絕對武力壓製。”

    阿泰被恭維得舒坦,淡著表情說:“行了,老子這不是千裏迢迢趕來給你當刀子使了麽。”

    聽了這話,秦漠心裏的褶皺都被熨平了。

    ——五個月來的委屈和思念得到了深切的安撫。

    他展顏一笑,“師父,把那內侍弄醒吧,讓他把偏殿收拾一下,給師娘休息著。咱們再說話。”

    阿泰想想也是,順著他所指,收迴年輕太監身上的精神壓製。那人立刻醒了,一番驚魂失措。

    皇帝慢聲開口,震住了他,三言兩語把人打發去幹事。

    那小太監挺利索,沒一會兒就迴來通報收拾完了。

    秦漠又親自去查視一番,才扶了錦娘去歇著。忙出忙進,把師父晾在一邊。

    阿泰全程無語……

    錦娘快被他的孝心融化了,哭笑不得地說,“無妨,我一點也不困。哪有如此金貴?”

    “我和師父在隔壁說話,您安心歇著,不要怕。就當自個兒家。”

    太監低垂著腦袋,眼珠子鼓鼓瞪著地麵。

    大半夜的,究竟是何方神仙下凡啦!

    侍奉君側近半年,他還沒見過龍顏如此和悅的模樣!簡直神了!

    錦娘被宮女伺候著躺下,十分不好意思。澡也沒洗,就被綁架到床上了。奈何盛情難卻,隻能假模假樣歪著。

    能聽到他們說話,她也心安。慢慢便合了眼,真的睡著了。

    外麵,師徒二人就著茶點,徹夜敘話,共商大計……

    臨到天亮,秦漠說:“莫要去住客棧了吧,宮中有的是屋子。”

    “如此豈不擾了你的後宮?不妥不妥。”

    秦漠聽出這是試探,立刻斬釘截鐵自我澄清,“沒有後宮。也……咳,也從未安排人侍寢。”

    “朝中臣子沒意見?帝王登基,不立後可不成體統啊!”

    “別說立後,就是宮女也不曾收一個。以後

    也不會有。”

    兩人交鋒似的望著彼此的眼睛。

    阿泰有點感慨,又有點好笑,“你不必如此吧……要是真的朝中有壓力,也沒什麽。”

    “先前雲信師父在時,早已放出了話,弟子必須晚婚。朝中也都知道。”

    “他可能就是隨口一說。你也就信了。”

    秦漠含著一抹淡泊的笑,沉默了一會,“……我還是想等。”

    他低垂眼眸,半晌猶豫後,低聲傾訴道,“我偶爾在夢裏……會見到一個女子。每次都是她……所以這事兒聽上去匪夷所思,也並非沒有影子的。”

    “何時做的夢?是何模樣的女子?”阿泰傾身問他。

    秦漠咳嗽一聲,“不要談這話題了吧……說出來,師父難不成就肯與我合謀,站到同一陣線上?”

    “當然。”師父果斷地說,“隻要不是我家的女子就成!”

    秦漠:“……”

    太壞了!

    阿泰噎了這家夥一把,心中樂得很。

    憋笑瞧他一會,心中有了一點異樣的柔軟。

    眼前豐神秀逸的帝王是自己輪迴的第一世。在濁世中輾轉顛簸,變成了不同的人,碰了麵,結了緣,成了師徒。

    而妻子的第一世,卻將在她的腹中誕生。

    輪迴真是荒唐又奇妙啊。

    有大智者曾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萬物歸宗又成為一。一終究歸於道。

    ——眾生原就是一體、同源的。

    在無數次輪迴中,多次互為父母子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進而演化出紛繁複雜卻又因果相連的大千世界。

    在君寰的時代,人們已發現,分別置於不同星球的兩個粒子可以合為整體,互為因果,共生共滅。

    阿泰不禁心想:我和小漠大概這樣的兩個粒子吧!

    華藏世界是多麽奇妙!

    他微微勾起嘴角,望著徒弟,露出一個通透的笑容來。

    秦漠不太好意思,抿住嘴角,把眼睛垂了下去。

    腦中疏忽閃過了夢中少女的模樣……

    那模樣,再等幾十年他也是願意的。

    所幸,如今總算看到了希望。

    阿泰和妻子在宮中住了下來,而且住的是皇帝寢宮。

    此舉無疑有違宮製,震驚了宮廷內外。

    一時,各路消息像忙碌的小魚兒在水下遊走。

    秦漠一反勤政的常態,連早朝也不上了。擺出昏君的架勢,整天陪著師父師娘,散步、賞花、聽戲。

    ——把師娘照顧得無微不至。

    百官的胃口都被他吊了起來。

    按往日經驗,這位是個人才。一旦抽瘋,必有人倒黴。如今成了勢單力孤的皇帝,居然還敢抽瘋,不知能抽出什麽花樣兒來。

    大家各懷心思,等著好戲出台。

    兩日後,趙太後駕臨了皇帝寢宮!

    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年老女人,穿一身盛裝宮服,在宮人的簇擁下走進來。好像漫步雲端的王母娘娘,睥睨萬物,目無下塵。

    彼時,阿泰和秦漠在亭中弈棋。

    錦娘由宮女陪著,坐在秋千上賞花。

    隨著太監一聲吆喝:“太後娘娘駕到——”

    宮人們跪了一地。

    錦娘收到丈夫的傳音,閑坐看戲,事不關己。悠悠蕩了兩下秋千。

    這挑釁的態度立刻招來太後大宮女的厲聲嗬斥:“大膽!掌嘴,打到她跪為止。”

    ——都是不把皇帝放眼裏的。

    誰也不屑虛以委蛇的迂迴。

    一上來就將矛盾激化,尖銳地對立起來。

    雙方都有恃無恐。

    阿泰從亭間往下看,淡淡對妻子說:“誰近你三尺之內,抽翻他們。老妖婆也隻管照抽不誤。”

    聲音在半空迴蕩,立刻炸起異口同聲的“大膽”。

    花園內一片劍拔弩張。

    怒不可遏的太後對內侍使了個眼神。

    三個太監立刻上前,要對錦娘掌嘴。

    花絲無聲無息,如流水般一蕩……

    太後的人馬都被掀翻了。環佩叮咚,珠釵滾落。連主子也摔了個滿嘴啃泥,出盡大醜。

    錦娘晃著秋千,“啊喲,我沒給你下跪,你倒給我磕頭啦。客氣,客氣!”

    “反了,你們要造反!株連九族!”

    被武力壓製的太後兩眼噴火,麵紅耳赤地判她一個罪。

    錦娘對太後一笑,“再敢瞎嚷嚷,把你拋河裏去……”

    太後被她那談笑間收割人命的氣勢堵得半

    死,渾身發起了抖。淩厲的目光飄向秦漠,不敢相信地質問:“皇帝,你意欲何為!這妖女是何人!”

    錦娘看她對徒弟那囂張樣兒,頓時又把花絲甩了過去。

    太後臉上被抽出兩條血口子來。

    “讓你不要嚷嚷……”錦娘說,“他可是皇帝,哪兒輪到你唿來喝去!”

    秦漠一麵暖心窩子,一麵卻又擔心,皺眉道,“我師娘這樣晃來晃去不要緊嗎,讓她上來吧?”

    懷了孕不是應該臥床養胎的嗎……

    “瞎操心。無妨,她厲害著呢。”

    宮人們臥地起不來,太後威儀盡失。沉默的氣氛中漾著歇斯底裏的憤怒……

    ——一場宮廷驚變正在眼前發生。

    一刻鍾後,牆外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皇帝寢宮被包圍了。

    未久,走來一個長黑臉膛、眉眼有如山羊的武將,滿臉掛著冰冷的陰森,和淡淡的獰笑。

    “不知皇上此舉……”

    質問還沒說完,看到了秋千上的美人,竟呆呆失語了。

    錦娘撇了撇嘴,警告說:“你再多看一眼,眼珠子要被摳出來了!我不是嚇唬你。”

    阿泰向那人瞥了一眼。從座上聳立起來,走下台階。

    隨著步步接近,一種奇怪的感覺牽動了他的識海。

    “這就是趙況?”他低聲問旁邊的徒弟。

    “正是。”

    “有意思……”阿泰說。

    原來,這趙括也曾向君寰獻過一魂一魄。記憶裏有這印象。

    看來主子覆滅了,狗狗們無人管著,都出來亂咬人了。

    這事兒也夠奇怪的——阿泰忽然覺得。

    當時,君寰在上頭,魂魄隻能下來一小會兒,再會裝神弄鬼,也沒法溝通如此多的信徒吧。

    為何這麽多人願意向他獻祭?

    天魔女再厲害,能發展出這麽多的信徒嗎?

    她本質上不過是殘忍,淫|亂的蠢女人,有這麽大的本事麽?

    阿泰忽然有點疑惑。

    他也懶得搞大場麵耍威風了,徑直向趙況冷冷傳音道:“本君還沒死呢,傀儡就開始上蹦下跳了。”

    ——他的聲音與君寰毫無二致。

    趙況一聽之下,麵上褪盡人色。夢囈地說了句,“神君……”

    天啊,竟然是神君!

    在所有信徒的意識中,獻祭了魂魄就是讓對方操控著生死。

    這個雄渾醇厚的聲音對他而言就是死神之聲呐!

    神識上有強大的威壓覆沒下來,如巨浪一般,幾乎讓他當場崩潰。

    趙況冷汗淋漓,鼻端好像聞到了死亡的腐腥味。

    早已習慣戰場廝殺的武將感到了一種萬劫不複的恐懼,失控地發起了抖。

    阿泰居高臨下瞧著他,依然用傳音的方式問:“本君不是下了令,所有人都迴家種地麽?你不聽話啊……”

    趙況無法迴答。

    阿泰靜默著,強大的神識凝成細絲,探入他的意識深處。

    然而……

    關於如何成為信徒的記憶,已經不複存在了。哪裏也找不到蛛絲馬跡!

    ——看樣子被人抹去了。

    李燕妮有如此大的本事嗎?

    他盯著趙況瞧了半晌,終於開口道:“你交上虎符,解甲歸田。好好種地去吧。”

    “是!”趙況如獲大赦。

    秦漠:“……”

    事情竟如此簡單。之前半年他在夾縫裏的窒息周旋,全都是白受的苦。

    哎……

    次日,趙況果然辭官。速度快得有點屁滾尿流的意思。他在百官心中幾乎算是不可撼動的大山,誰也沒想到,一夕之間莫名坍塌,碎成了渣渣!

    此事震驚朝野,一時間,人心惶惶。

    皇帝趁機大清洗,肅清餘黨,將最高權力牢牢握緊手中。

    不到一個月時間,朝廷改天換地,氣象一新……

    住在宮裏的時間,錦娘仍然每日去“太虛聖境”,種花、打理菜地。

    說來也怪,即便到了京城,每次進去也還是在那個地方。

    起初她不明白,既是平行的空間,從蟲洞垂直撕裂下去,難道不該掉在京城相對應的地點麽?

    可是沒有。

    丈夫說,是因為結界上的意誌不讓她去別處。人一下來,就被傳送到了結界裏……

    “我要好好琢磨一下這些現象……種種現象。”阿泰深沉地說,“……我有一種感覺,君寰那件事還存在其他的推手。也許,我們都成了別人博弈的棋子。”

    “博弈的棋子?”錦娘很納悶,“

    誰在博弈?”

    阿泰撇撇嘴,沒再說什麽。

    與此同時,更加勤奮地投入了修煉。

    因為徒弟死皮賴臉的挽留,他們在京城又多待了些時日。每天依然是吃飯、睡覺、修煉。悠閑得很。

    除了趙括的事件後,阿泰沒再參與過政事。

    期間,他讓妻子把徒弟也帶下來修煉。汲取靈氣,鍛造精神。

    ——也算盡到為人師父的責任。

    日子一天天過去,錦娘的肚子越來越大,逐漸逼近了臨盆之日。

    宮裏準備了八個產婆,以及一大堆毫無必要的上等補藥。

    太醫每日來把脈兩次。

    吃的、用的、穿的全要經過四道關卡檢查……

    徒弟神經兮兮的,把一切搞得草木皆兵!

    師父起初很不以為然,後來在這瘟病感染下,也開始陷入產前焦慮。

    夜裏做夢也嚇醒過,夢見妻子難產了……而自己無計可施。

    唯有錦娘是最淡定的。

    所有人都繃緊了弦、成天提心吊膽,幾乎臨近崩潰點,這日中午,她靠自己完成了一場痛苦涅槃——在“太虛聖境”的花叢中,不聲不響地誕下了一個粉嘟嘟的小娃娃!

    當時,丈夫和徒弟正沉浸在修煉中。

    忽然聽到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哇——哇——”

    作者有話要說:機場碼的一章,節奏有點快。若有錯別字,明天再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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