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娘從丈夫的意識中出來後,長久沒有言語。

    阿泰摟住媳婦的腰,“你看到了,我沒騙你吧。”

    “是你……是你就好了。”她聲音飄渺,失魂落魄地慶幸著,喃喃地說,“是你就好。我隻要你。”

    丈夫細品她的神情,輕聲揣摩道:“喲,是不是高興過頭了,這模樣看上去……怎麽都像傷心欲絕嘛。”

    錦娘瞧他一眼,撫了撫鬢絲,語氣倔強地說:“我沒傷心啊。他不過是我拋棄的人。我反正沒有迴頭路了,為他傷什麽心?”

    說完這話,她虛弱地咳嗽一聲,令人猝不及防嘔出一口血來。

    銀色花漿般濃稠、芳香而淒美,滴落在丈夫身上。

    阿泰驚恐地瞪直了眼:這是傷到心脈了,五髒六腑都傷透了。

    ——這就叫高興?

    錦娘怔怔站立著,都沒意識到自己吐了血。

    然後,她像遊魂似的走到鋪被的地方,掀開被窩躺了進去。

    好像要說服自己,輕聲嘀咕道:“他沒了也罷,我終於可以平靜了……”

    阿泰盯著妻子瞧了好半天……

    感慨萬千地歎道,“錦娘,我總算明白啦。哎,真是要命呐,你這癡女子!”

    “你悟到了什麽?”妻子目光渙散,失神地瞧著房梁上。

    阿泰無奈又心疼,撇了一下嘴角,“悟到你有多麽癡。小漠大大地不及你啊。”

    他走到被子邊斜躺下來,看著平靜成一個紙人的妻子。撫摸她冰涼的臉,用飽含禪意的聲音問道:“如來叫你迴頭,你迴頭了沒?”

    隔了半天,錦娘才迴應,“我迴不了頭啦。我隻能這樣到底了,哥……”

    她又輕輕一咳,嘴角又溢出血來。

    阿泰連忙用袖子接著,皺眉歎道,“哎,你這家夥沉浸在魔境深處啦。老子不把你撈出來,就要沒媳婦啦。”

    “我困了,想睡覺。”她翻個身,閉上眼,肺癆似的咳嗽著。

    丈夫把她抱進懷裏,“乖,不要睡啦。來,來,我問你幾件事。”

    錦娘不反對,不掙紮,像根枯木頭倚偎在他懷裏。不言不語。

    阿泰說:“我問你,上頭的空間原先不是在這裏的吧?”

    錦娘沉默著,半晌,才靜靜地說:“沒錯。是我把它折疊過來的

    。”

    他用手指輕柔地梳理妻子的發絲,“唔,你既然把他拋棄了,就讓他自生自滅唄,為何還多此一舉,把那空間折疊過來?”

    妻子不說話。

    阿泰無奈,拍拍她說,“乖,來跟我說說嘛。”

    “沒啥好說的,我心腸惡毒,想報複他。想讓他親眼看著我有多幸福!”

    阿泰輕聲歎息,“想讓他看著你幸福,大可找另外一個男人嘛!以你的容貌,多少男子願意匍匐在你腳下,是不是?你何必費勁心機,又是割裂魂魄,又是求如來幫你造人呢……”

    隔了好一會兒,錦娘才說:“……因為別人我不習慣。”

    “啊,但是我這個男人,你為何能習慣呢?我這樣一個用獸骨、砂石混搭出來的怪物種,你簡直愛不釋手嘛。”

    錦娘輕微地顫抖著。良久不語,好像被審判者逼到絕境的囚徒。

    阿泰說:“因為我是他的一部分。對不對?”

    錦娘緩緩掀開眼簾,空洞地望著壁上的燈,“我立過誓言嘛!誓言豈能輕易違背?說好生生世世隻要這一個,我要其他人,豈非太沒意思?”

    阿泰長歎一聲,“癡女子啊,你當初割裂他的魂魄,真是想報複他對你的漠視嗎?你把他放在上頭,真是為了讓他瞧著你幸福?”

    “不然呢……”錦娘淡淡的,用沒有力量的聲音反問。

    阿泰詠歎一般緩緩地說:“……其實你呀,自始至終都在等他迴頭啊!你想的既不是報複,也不是懲罰!就算以為他殺了你,你也沒想以牙還牙,你要的不過是把他從佛門奪迴來吧……”

    錦娘靜寂無聲。

    丈夫以逼問的語氣說,“你自始至終都在想延續那個生生世世的誓言,我沒說錯吧?!”

    妻子如寒風中的小葉子,瑟瑟地顫抖起來。

    他心如刀割地把她摟緊,“他是聰明人,一早窺到你的用心,出於報複也好,為了道心也罷,果斷把你們的姻緣鏈給割了……哎,我佛慈悲,這給了你這家夥多要命的打擊啊……”

    妻子死死咬住嘴唇。

    他輕輕吻在妻子額上,好半晌才抬頭說:“但是,即便到這時候,你還沒死心。你剝離了主體意識,隻保留著一份單純的記憶來與我過日子。你的內心深處其實每天都在等……”

    他再次忍不住心中的憐惜與疼痛,歎出了聲,“所以,當他跟我

    們迴家那天,你幾乎等不及就提出,要幫我們這兩片破碎的鏡子拚起來。你希望我們融合的,你想要那個與你輪迴五百世的丈夫。”

    錦娘捂住眼睛,搖頭道,“不,不對。我不要你們融合,我隻要你就夠了。你是最好的。”

    他親吻她的額頭,盡管心中舍不得,卻依然剖開了她的傷疤,“不,你一開始想的就是破鏡重圓。可是,當他說變化了的兩滴水融合,不可能再是原來的水之後,你陷入了極大的恐懼!你害怕我這純粹的一半被他玷染,連自己最後的念想也保不住,所以又開始擔心我們融合了。你每天都活在夢魘般的恐懼與糾結中……自以為很平靜,其實每夜的夢裏都在驚悸……老子揪心到現在,總算找到你的症結了。”

    錦娘被擊潰了……

    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

    丈夫默默凝視她指縫裏滲出的淚。等她哭到打嗝了,幫她捋了捋心口,“所以,當時你說自己悟了,世尊說你這是魔的悟。為啥?因為那時,你這癡丫頭心裏還在盼他迴頭啊!你悟了個屁!”

    他哄孩子似的抱著她晃了晃,無限哀傷地說:“……他後來果真迴頭了。但已不是當初那滴水了,連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想與人融合,老子也不想。所以,兩虎相爭,必有一死。這時,你真正的苦果就來了。好端端的半個人死掉了。你感到了撕心裂肺,對不對?”

    妻子嚎啕大哭,良久,泣不成聲道,“我若不是……在蟲洞裏……覺醒那五百世記憶,他出家……便也罷了。但是,一世一世恩愛地走過來……我怎麽放得下?”

    “說你癡還真不假!出家就不愛你了?我告訴你,真正的出家人都是帶著愛上路的!佛家講慈悲,慈悲就是大愛啊!他那是覺悟了大愛,要去證道了……兒女情緣凋謝了,世間卻多一尊佛,有何不好?枉你五百世記憶加持,就這麽點破覺悟。哎……這癡病入骨,老子可能得耗一輩子來治你。”

    錦娘大哭。

    丈夫隻是瞧著——流眼淚總比吐血好。

    一陣致命的傷心淌過去後,錦娘稍微控製了自己,用一雙悲傷的淚眼瞧著丈夫。

    阿泰對她憐憫地笑了笑,“瞧瞧你,折騰出一攤事來,比摩登伽女還難度化!她沒有五百世的記憶,佛祖給她一盆洗澡水就搞定了。你不一樣,給你一盆洗澡水……肯定要端起來喝了。”

    她別開眼,抽噎了幾下,才說:“……你不也說會一口悶?”

    他把眼一瞪,“老子一口悶是大無畏,你一口悶就是愚癡。境界不一樣的人,幹的事兒意義能一樣嗎?”

    錦娘:“……”

    “好啦,不要再哭啦。”他用袖子幫她擦眼淚,又彎眼笑起來,“五百世的花凋謝,現在的我們就是它結出的籽。咱把花兒開得美美的,不好麽?”

    錦娘渾身脫力,愣了一會神,輕聲說:“可是,這樣還有何意思?花兒終究要謝的,我為何要傻兮兮讓它開呀……”

    丈夫似笑非笑,“是不是又覺得自己悟了,悟到了四大皆空?”

    錦娘:“……”

    丈夫毫不客氣給了她一句評語,“就知道你。老子明確告訴你,你悟到的還是個屁。剛才是癡,現在是愚!”

    錦娘被他把所有路封死,隻覺一顆心飄無所寄,在空玄境界中浮沉。整個人懵懵怔怔,說不出話來……

    丈夫打量她的表情,好像斷定菜能出鍋了似的,煞有介事地說,“嗯,我看火候差不多了,你該迴頭啦。”

    “迴頭……”錦娘淒然抿了抿唇,“我這種人還能再迴頭嗎?哪裏才是我的岸?我害了人啊。”

    阿泰充滿肯定地說,“我說能就能。不但能,而且岸上還有好光景在等你——走,咱們去你來的時空瞧瞧。”

    “誒……”錦娘的目光裏多了一點力量,如同灰燼裏燃起了火星子,“哥,去幹嘛?去殺掉我這個魔嗎……要不,幹脆滅殺在蟲洞裏吧!”

    阿泰輕輕唿了她腦袋上一巴掌,“滾蛋!少瞎出餿主意,聽老子指揮。”

    錦娘淚眼汪汪,扶著腦袋,“那……”

    阿泰想了想,果斷地說:“去你當初被天魔女殺害的地方。”

    銀河帝國,太空城外。

    一座青虹似的通天橋昂首探向星空深處,線條寫意,光輝奪目,如同有人大筆一揮,畫了一條迷你的小銀河。

    阿泰站在橋頭向下看著。

    冷銀色的太空城裏,到處燈火如晝,如一座風格傲慢的天堂盤踞在虛空中。

    頭頂上,便是絢爛迷離的星河。流星飛落如雨。

    盡管接收了君寰的記憶,此刻親眼目睹,依然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錦娘抬手指了指,“這個是飛星橋。是皇室專用的觀景橋。天幕是假的,流星也是人造的。這裏其實還在城內。真到外麵去,沒有氧氣裝備可不行

    。”

    “我的好家夥,”阿泰用鄉巴佬的語氣說,“原來你是這裏的皇後哦,難怪四奶奶說你是天女下凡……嫁我這大老粗真是委屈你了。”

    錦娘嘟了嘟嘴,沒心情陪他逗笑,碰碰他的手臂說,“我就是在那橋上被天魔女殺害的……”

    “那朵花呢?不是說被她推下了蟲洞了麽?我咋看不見?”

    “它是突然出現的。推下去的一瞬間功夫,把我吞噬了。”錦娘露出迴憶的表情,“按道理,它不該在這種地方出現的,但是……”

    “啊……”阿泰恍然點頭,輕聲問道,“他們還有多會兒來?”

    “……你看。”

    阿泰定睛一瞧,隻見一男一女從城池頂部走出,向橋上漫步了過來。

    他們穿著未來時代的衣裳,簡潔華貴,氣度十分雍容。

    女人的容貌和錦娘一模一樣。

    身穿一襲白絨冬衣。頭發一絲不苟盤在腦後。

    行走時,儀態端雅天然。下頜收緊,一對清靈澄澈的妙目凝視著前方。一身光華,皎若明月,湛若仙泉。是渾然天成的高雅,毫不做作。

    既有大國國母之威儀,又有謫凡仙子的出塵……

    骨子裏散發著一種至圓至善的美好……真的是好看極了。

    隻是,她的眼底卻浮著一絲淒苦之色……

    恐怕正為了誣陷之事憂惱不已吧?!

    阿泰抬手在結界上加固了一層,順便瞄了妻子一眼。

    想到她這樣一個令天下仰止的女人,如今成天蹲在灶膛前燒火做飯,勤勤懇懇勞作,哄他起床,替他洗衣……不知為何,整顆心髒疼得皺起來,說不清是何滋味。

    他想,“這等癡心女子,我就算把心挖出來獻給她,又怎樣呢?”

    錦娘站在結界裏凝視曾經的自己,以及走在她身邊的“丈夫”。

    兩人以冷靜克製的方式相處著。氣氛十分清冷。

    那時,她根本沒分辨出來此刻的男人是天魔女所變。

    因為她和丈夫平日的相處,大抵就是這模樣。

    他因為潛心佛學,婚後不久便開始持淫戒,兩人幾乎沒什麽親熱。

    少年時花前月下的初戀,在婚後很快就變成了相敬如賓——宮廷侍者們都看在眼裏。帝國上下盛傳帝後感情冷漠。

    所以,被誣陷之後

    ,輿論一致認定她是因為熬不住寂寞才……

    那兩人緩緩漫步,向橋頂走去。仿佛要去摘星星。

    遠看去,如同一對鵲橋相會的仙侶。可是誰能料到,變成丈夫模樣的天魔女會忽然對她出言羞辱?

    那種心碎的感覺,至今想來如在昨日……

    阿泰眯眼瞧著他們,攬住妻子的腰,無聲無息飄了上去。

    “墨君寰”冷冰冰地說:“因為我不碰你,就耐不住寂寞躺到了侍衛身下,你可真是我的好王後!”

    阿泰瞧著前世的妻子臉上那種心碎,簡直一刻都不能等。

    他變成君寰的模樣,大步走出了結界!怒斥道:“好個無恥大膽的混賬!”

    天魔女麵色大變,而那王後也驚得凝固了。

    阿泰上前去,一把掐住假君寰的脖子,猙獰地說,“讓人惡心的東西,你的興風作浪到此為止了!”

    天魔女滿臉漲得青紫,那張“君寰”的臉開始走樣,如同換麵具似的,變成一個個不同的人。

    王後滿麵駭然。

    “哢嚓”一聲——阿泰毫不猶豫擰斷了她的脖頸。

    結界裏,錦娘睜大了眼睛。

    兩世淫|亂的“她”,都被“丈夫”殺了……因果交織,真是玄妙莫測。

    丈夫眯眼停頓著,盯著天魔女變化不停的臉,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目光緩緩投向橋下。忽然抬手,將殘餘著一絲溫度的天魔女扔了下去!

    幽暗的虛空中,忽然現出一個氣勢恢弘、強悍到極致的花形蟲洞,將那天魔女吞噬!

    阿泰立即使出全身靈力,向花中打入一個強大的楞嚴咒印!

    錦娘渾身的雞皮疙瘩立了起來!

    所以,李燕妮重生在那個小村莊裏,竟是泰哥親手送去的!

    她紅痣裏的咒印也是他親手打上去的!

    阿泰激動地喘息了一會,忽然仰天大笑,朗聲道,“哈哈,因果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哈哈……”

    王後驚疑道:“陛下……你?”

    阿泰掃她一眼,變迴了自己狂野的模樣。王後一驚,連連後退。

    他撇了撇嘴,溫柔地說:“我乃天外之人,奉我佛安排來救你一命!你如今身陷輿論漩渦,趕緊向你那渾渾噩噩的丈夫求助吧,他自有辦法幫你洗脫惡名。先過了這一關,來日緣

    聚緣散且由他去,切記啊,切記!”

    王後那雙清純的妙目打量著他,“剛才多謝閣下救命,不知您是……”

    阿泰沒有迴答,轉身走入了結界,攬著妻子離開了。

    他的心情似乎十分愉快,眉眼間都是陽光。模樣簡直撩人。

    錦娘扭頭向後瞧去。

    那個穿著白衣的自己立在橋上,沐浴漫天流星的微光,有一種說不出的孤清。

    “好啦,錦娘,莫要瞧啦。她會過上好日子的。”阿泰拍了拍妻子。

    錦娘迴過頭,輕聲問他,“哥,天魔女這一下去,就成為我們那一世的李燕妮了吧?”

    “老子不把她丟下去,君寰兄如何能從上頭下來?他不下來,你這癡女子如何能迴頭啊?錦娘,因果妙不可言呐……”

    他哈哈一笑,豪氣幹雲地說,“走,咱們去一年後,去廟裏瞧瞧我那君寰兄弟去!”

    作者有話要說:君寰會不會記得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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