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感如迷霧般湧出虛空,以驚人之速凝成現實:

    李燕妮真被這小老太玷汙了——根據她那個銀血的理論。

    眾人望著老太太霜後殘菊般的臉,胖頭魚似的小肉腦袋,以及比蘆柴棒粗不了多少的身子……

    每人身上的雞皮疙瘩泛起了漣漪。

    “苦主”一家三口表情僵冷,如被石頭砸中了腳趾,麵容變得鐵青。

    秦漠卻飽含欣慰地說:“天下竟有這等奇事。也罷,也罷,本官既已拿項上人頭作了擔保,少不得保這樁媒了。”

    燕妮的父母聞言,驚恐得目眥欲裂。

    ——女兒卻紋絲不動,凝成一座冰冷的玉雕。

    秦漠誌得意滿地說:“四奶奶雖是女子,卻有通神之能,就代山神娶了靈玉縣主吧。”

    四奶奶抿著那張癟嘴,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連連搖頭擺手。

    “咦,此舉何意?”

    四奶奶說:“不行。她不能嫁人了,嫁了誰,誰就家破人亡。我老婆子雖是個絕戶,也相當惜命呐。要娶就讓山神娶吧,我不要。”

    秦漠神色一滯,“此話怎講?”

    “我開過天眼了。斷了她的前世今生!我老婆子不敢要她!”

    燕妮的娘尖聲罵起來,“賊虔婆子,一天到晚斷這個斷那個,咋沒斷出自己的絕戶命!”

    四奶奶晃著小肉腦袋,得意道,“你不要兇。你也是絕戶命!”

    燕妮的爹娘一聽,跳將起來要打人,被兩個侍衛毫不客氣摁了下去。

    秦漠親切笑道,“這前世今生的事本官倒很感興趣。四奶奶何不說出來與眾人同樂?”

    四奶奶笑了,瞥著李燕妮道,“她呀,我說了你們不信。她不會再有姻緣了,她造的孽太深了,情愛的福分被她自己毀幹淨囉。”

    李燕妮瞳孔收縮,目光凝成了冰錐子。

    四奶奶一點不怕她,“你不要瞪我。你嫁給長貴那種人啊,不曉得珍惜啊。你知道他是啥?他原本是佛前的童子啊,被你引入了魔,墮到輪迴裏頭,當了五世的貓,五世的狗,五世的狼!世世被虐殺致死。好容易辛辛苦苦修成人身,跟你做了夫妻,你水性楊花夾不攏腿子,跟元慶啊,李俊啊,江員外啦這些人攪混在一塊!”

    李燕妮冷笑,“是嗎?大家豎耳朵聽一聽吧,這神仙斷得對不對!我

    何時嫁給長貴了?我又跟誰攪混在一塊兒?四奶奶,你這前世今生斷得跟夢話一樣,有人信嗎?”

    錦娘心裏卻已震翻了……

    她可是每個字都信啊!

    被點名的相幹男人們臉都黑了,怒目瞧著四奶奶,冷笑連連。就連江員外這等溫潤和雅之人,也露出薄怒之意。

    四奶奶卻還在搖頭晃腦,繼續著她的滿口荒唐言,“你呀,是個天魔之女。根子上就是壞的,重活一迴你還是爛的。你迴到十歲時,清白做人該有多好!嘿,不到十三歲,你又把自己玩爛了。你跟寡婦還不一樣呢,她是個可憐人。你不可憐啊……你是魔女天性。”

    錦娘下意識瞧了寡婦一眼。

    她像個傻小孩一般呆呆的,神魂不知沉到哪個角落去了。

    李燕妮的眼中荒冷一片,殺意在目光深處湧動著。

    四奶奶不屑地搖搖頭,站起來拍拍屁股道,“這樣一想,老婆子代山神玩你一把,被玷汙的不是你,是我老婆子啊!嘿嘿,貴人,我不娶她!就算把她家小紅樓陪嫁過來,也別想叫我老婆子動心。”

    現場聽眾已喪失語言能力……

    秦漠一拍大腿,唏噓道,“有趣,有趣啊。這個前世今生的故事,大家以為如何?”

    幾個江湖人發出了訕訕的低笑……

    或許是李燕妮的殺氣使然,氣氛莫名冷卻到了難以挽救的地步。

    錦娘卻噙著笑意,緩緩鼓起了掌。

    “啪——啪——啪!”

    “斷得極好極妙,跌宕起伏,可感可歎!”她說。

    最重要的是,叫她豁然開朗,瞬間明白了許多事。

    眼前這李燕妮,原來是曆經一世後,重迴了十歲!

    而另一個空間女,卻是她的後世穿越而來的!

    李燕妮的目光從眼尾處向她飄來,嘴角浮起一絲死亡式的冷笑。

    錦娘也針鋒相對朝她微笑著。

    兩個美人之間暗流洶湧。

    一個清冷中藏著妖媚,魔光隱隱;一個端雅而不失英秀,玉質無暇。四目相對,寸土不讓……

    微笑中,深藏刀光劍影。

    雌性之間的戰爭靜靜拉開了帷幕……

    阿泰溫敦又幽靜的目光落在妻子身上。眾目之下,慢吞吞聳立起來,走到了她麵前,“戲瞧夠了。家去吧。”

    錦娘站起身來,“好,家去。”

    她從李燕妮的臉上移開目光,把敵意縮迴了眼底。頭也不迴,隨丈夫離開了。

    秦漠留了下來,繼續陪罪吃飯……

    外頭,天光已消隱。黑暗籠罩著盆地。

    昏黃的燈火漂浮在薄霧裏。夜色,像一場孤寂而迷離的夢。

    夫婦二人手拉著手,一步一步,行進在夢境的深處。

    走出百步,錦娘才輕輕一歎。那歎息在霧裏打了個旋,又消散了。

    丈夫的聲音帶著一絲猶疑響了起來,“錦娘,我的血是銀色的,隻是因為我被……”

    “嗯?”

    “隻是因為我被……侵蝕了。”他低沉地說,音調裏浮起一股“往事如夢”的韻味,“我不知這措辭是否恰當,但這就是我長期以來的感覺。被侵蝕了……”

    “侵……侵蝕了,被啥呀?”錦娘的聲音仿佛從虛空中飄落下來。

    丈夫默然許久,“……迴家再說吧,錦娘。”

    “……哦。”

    一路無話……

    到了家,夫妻二人也不張羅吃的,徑直進了後麵屋子。

    各自梳洗,換了淨衣。泡了一壺茶,於一室暖意中相對而坐。

    一切都準備就緒。

    方才中斷的話題,似乎在眼前造出了一片危險沼澤。濘泥,幽暗,深不可測。

    阿泰在妻子鼓勵的目光下,積蓄了很久的力量,才從奇怪的角度切入了話題:

    “那次……路過人市的時候,我一眼瞥到了你。你蓬頭垢麵的,但是對我而言,卻有一種致命的熟悉感……”

    “咦……”

    他並不理會她,兀自順著思路說:“你的身上有一股花的氣息。而我呢……就是被這種花侵蝕了。”

    這平淡的話蘊含千鈞之重,給錦娘來了一記暴擊。

    ——她驚呆了。

    丈夫雙臂盤在胸前,似在努力整理思路,半天才說,“……被侵蝕後,血就成了銀色。不,準確地說不是銀色,是花漿的顏色。”

    丈夫默默從一旁針匾中捏起一根繡花針,對指頭戳了下去。

    ——月華清露般的淡色血液,滋出了皮膚表麵……

    錦娘瞪眼瞧著,驚怔凝在臉上化不開了。

    幹硬的心跳聲,在

    耳畔無限放大。心壁上被撞擊得生疼。

    丈夫放下繡花針,用一塊小布頭按住手指。靜靜等她消化這一事實。

    錦娘聽到自己用澀澀的聲音問:“四奶奶也是被侵蝕了嗎?”

    “嗯。”

    “誒——”錦娘輕輕地說著,聲音被吞沒了似的,沉默了許久,“是怎樣被侵蝕的呢?”

    “說是侵蝕,其實……應該說是吞食。被盛張的花瓣包住全身,陷入窒息。沿著管道滑入不可知的深處——出來後,我就成了十七歲的周泰。唯一記得的隻是被吞食的過程,從前的自己忘得一幹二淨。”

    “啊……然後,你就進了這座村子,被這裏的養父收養了。”

    “沒錯。村子裏的人都說,他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我。”

    錦娘驚疑更甚,“那四奶奶呢?”

    丈夫深吸一口氣,緩緩唿出,“她嘛,是十年前的獸禍中被吞食的。她爬上子母山的神廟去救孫女,遭遇了一株花,醒來時,已是三年之後了。但是,從前的記憶並未喪失。生命少了三年……卻多了天眼的本事。”

    “咦……”錦娘撮圓了嘴,“可是,四奶奶的眼睛為何不是銀色?”

    丈夫搖頭,“她隻有在開天眼時,才會變色。”

    他嘟起了唇,靜靜思索一會,“錦娘,你還記得上迴長貴的話嗎?”

    “長貴的話?”

    “他說夜裏那個燕妮是銀色的眼睛……”

    “啊……沒錯。”

    阿泰皺眉道,“我有理由相信,這個李燕妮也是經過花的吞食,才完成了重生。她的血液也被侵蝕了。”

    錦娘懵怔地瞧他一會,忽然心中一動,也拿起繡花針要戳自己。

    丈夫一把握住她,“疼。不驗了。顏色而已,不要著於這種相。”

    “可是……”

    “沒有可是。”丈夫取走了那根針。

    為了引開她的注意,他繼續說道,“女子似乎對這血液適應良好。她們能很好地控製體質,和眼睛的顏色。而我……”

    “你……”

    阿泰猶豫了片刻,用平淡的語氣說,“我不知是何原因,經常有失控感。尤其到了月半之時,會有全身崩裂的感覺……必須放掉血液,才能緩解那種痛苦。”

    “……這就是你上迴月圓時,從森林中光溜溜迴來的緣故嗎?”

    “嗯……莫怕,錦娘。放掉的血液很快又會漲迴來,像潮水一樣。”

    錦娘陷入驚恐。

    必須放幹嗎……

    阿泰深吸了一口氣,“知道嗎……這種問題或許並非因為花的緣故,而是我本身存在問題。我總感覺自己缺失了什麽,一直在渴求得到,卻不知究竟想得到什麽。或許,是這種缺失導致了月圓之夜的問題。”

    錦娘強作鎮定握住他的手,在輕微的顫栗中,把他抓得很緊。

    “抱歉讓你憂心了。但作為我的妻子,你有權知道我的真相……”

    ——他用一種蒼涼又溫柔的口吻說。

    錦娘繞過矮幾,坐到他的腿上,把他的腦袋抱進了懷裏。

    喃喃地說:“沒錯……我確實很想知道。”

    ——但當真相放到麵前,真是心如刀割啊!

    兩人一動不動依偎著,就此沉到了“黑沼澤”的深處……

    丈夫汲取一口她懷裏的氣息,嘴唇在她脖頸上貼了許久。

    “我可以肯定的是,花是一種特殊的輪迴管道,而我們這個世界的輪迴秩序被嚴重扭曲了。”

    錦娘不說話。心口怦怦直跳。

    花也好,時空也罷,都不是她關心的重點。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月圓之夜的事……

    丈夫歎息一聲,“瞧你這沒出息的家夥啊。”

    他抬手摸著她的心口,似乎想把那失控的心跳撫平……溫柔而固執地撫觸著。

    “不擔心了,錦娘。我這些年都過來了。”他親了親她的嘴唇,“咱先把這些玄乎事兒放一放,將來自有明白的一天。”

    “明不明白都無所謂,我不要你那麽痛苦。”她談條件似的說,強吞著喉頭的哽咽。

    阿泰靜靜瞧她一會,十分突兀地起了個新話頭:“哎,你說說,李燕妮整這一出,究竟懷著什麽目的呢,我的錦娘?”

    錦娘眨了眨濕潤的眼,半晌才迴神道,“什麽目的?無非是本性難移,瞧上你這種猛男了!我當場就想讓她滾迴家去做夢!”

    丈夫發出一聲無奈的笑,“我這樣一個大老粗,真有那麽吃香嗎?天下男兒那麽多,值得為我精心演這場戲?你看她像癡情之人麽?”

    錦娘嘟了嘟嘴,語氣發冷地說,“我懶得費腦子想。反正以後見那隻臭妮子,我就跟她磕上

    了!我要讓她曉得,侵犯別人領地的後果!”

    阿泰嘴角動了動,兩手把她的臉捧進掌心裏,賞花似的端詳了片刻。之後斂了神色,“哎……我隻怕這一切是衝著你來的。”

    “誒?”

    阿泰眯眼凝思一會,“他們費盡心機把我們夫妻分開,可不是為了給老子塞女人呐。若我猜得沒錯,恐怕是盯上你了。”

    錦娘倏然瞪圓了眼睛。

    “我們想讓他們盯上李燕妮,他們將計就計,暗中想謀奪的卻是你。方才坐在那場猴子戲裏,我悟到了這一點。”

    錦娘聽得匪夷所思,“你不是說他們需要靈氣嗎?李燕妮還誘惑不了他們?”

    丈夫用靜謐的語氣說:“不,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他們橫行天下,連皇室也不聲不響鏟平了,但是卻有致命的缺陷無法彌補。李燕妮擁有靈氣,固然有巨大吸引力,但是……”

    “你是說,李燕妮也無法填補這缺陷……而我能?”

    錦娘充滿困惑地問。

    “是不是這樣,要看他們下一步行動,老子就能大概有數。”

    阿泰麵沉如水地說。

    他望著她的眼底,把她拉近自己,彼此緊緊貼著,“我告訴你,是想讓你隨時警惕,免得踩進圈套。但你也無需憂懼……畢竟老子可不是廢物,會讓人把自己的心肝兒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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