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倦怠,讓錦娘想起那位鄉簿大人。眼前這些人半死不活的樣子,與他如出一轍。

    ——好像靈魂變薄了,難以再支撐沉重的肉體,隨時都會一頭栽地。

    阿泰冷漠地瞅著他們。

    小太歲等人也目光空洞地迴視他,猶如兩個陌生物種之間在對望。

    之後,阿泰默默別開了眼,進桔林裏轉悠去了……

    錦娘站在林邊沒動。

    寒冷的空氣中,桔樹葉子青綠喜人,泛起水靈靈的光芒。即便過了果實季,仍有不少飽滿的桔子綴在枝頭。

    靈氣充沛到了極點……

    錦娘悄悄探出花絲,試圖感受李燕妮的氣息。

    然而,毫無意外,一無所獲……

    阿泰晃悠了一會兒,麵無表情走了出來,對妻子說:“走。”

    正眼沒瞧草垛上的幾個。

    那些人對他也毫無興趣,倦怠至極地望著林子裏。

    好像守望這片樹林成了他們餘生唯一的使命。

    “畢竟是你徒弟放這兒的人,你不問問麽?”

    丈夫說:“該問時再問。”

    走出很遠,錦娘悄聲說:“哥,他們都被控製了嗎?”

    “他們是小角色,誰稀罕控製他們?”

    “但是……”

    阿泰緊接著說:“雖不像受到了控製,卻毫無疑問遭到了靈洗。一部分生機被掠奪了。”

    “……怎麽沒像長貴那樣變老?”

    “長貴嘛,對方那是想索他的命。下死手了。”

    “咦,為什麽?”

    “不知。”阿泰說,“這些人遭受靈洗的程度較輕。對方目的不是針對他們,而是……”

    他意有所指瞧了妻子一眼。

    錦娘悟了,“是做給空間裏的李燕妮瞧的?”

    “嗯,一定是足可驚嚇到她的場麵,讓她輕易不敢出來。”

    “比如,一個和她長得相同的女子,跟那些人……”

    丈夫嫌惡心地吸吸鼻子,“不要想這種事,錦娘……老子要吐了。”

    錦娘立刻閉了嘴。

    她男人雖剛猛,“嬌柔”起來也不是常人能比的。

    “哥,接下來去哪?”她轉移話題道。

    “……去找長貴。”他目的性鮮明地說。

    長貴家就在果林附近,大壩的另一側。

    還沒上壩頭,兩人看到他在地裏撒麥種。

    他穿著一身灰衣。個頭不高,臉龐清秀,比之從前瘋狂的模樣,此刻瞧上去極冷,眉眼深處藏了冰山,清瑩剔透,無情無欲。

    “喂,你小子!”阿泰站在田埂上,對他招了招手。

    長貴定定瞧他一會,最終放下臂間的柳籃走了過來。

    阿泰瞧一眼他腦門的咒印,低沉問道:“你身體如何?”

    長貴垂了眼,對他微微欠身行了個禮。

    “耽誤你一會,有些事想問你。”

    “什麽事?”長貴清冷地說。

    “關於李燕妮……”阿泰緩緩盤起雙臂,找不到合適措辭般頓了一會,“雖然這麽問很冒昧,我想大略了解一下,你們如何開始的?”

    長貴從他臉上收迴目光,看向那座紅樓。明明近在眼前,他卻好像看著千山萬水之外。片刻,才冷冷說:“哥哥是想問燕妮何時變得不同的吧?”

    錦娘:“……”

    被靈洗過的人竟還能如此敏銳麽?

    阿泰的目光筆直望住他的臉,“你這麽認為也無不可。”

    長貴沉默一會,用迴憶的口吻輕緩地說,“燕妮是個善變的女子……我們打小兒住得近,年歲又相當,常在一塊兒玩。小時她很頑皮,活蹦亂跳的,經常領著我一起闖禍。她性子野,天生不愛拘束,誰惹她就跟人打架,個頭不大,村裏倒沒幾人打得過她的,你進村子晚,可能不曉得她那會兒多厲害。”

    錦娘瞧丈夫一眼。

    原來他很晚才進這村子的嗎?

    咦……

    長貴又靜靜地說:“可是,後來有一天,她好像突然變了個人。”

    “哦?”阿泰低應一聲。

    “她變得安靜,冷漠,好像一下子長大十歲。對我也……發自骨子裏排斥,一點兆頭都沒有就不睬人了。”

    “那時大概多大?”

    “十歲上頭……”長貴略作迴想,瞧了他一眼。

    錦娘疑雲罩頂。

    性格突變這種事,聽來像被穿越了,但是,李燕妮不是才穿來一年多嗎?

    “之後呢?”阿泰問道。

    “之後,大概四五年

    內我們沒有往來。起初我……很傷心,沒了她領頭好像連怎麽玩都不會了……但是,隨著一天天長大,小時的情誼也就淡了,幾個月見不著人也不覺什麽。”

    “經常幾個月見不著她?”

    長貴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又從鼻孔裏歎了出去。“嗯。他們全家都神出鬼沒的,門戶經常關著。跟鄰居也不往來。”

    阿泰皺起了眉,沉默片刻後,問道:“但是,後來某一天,李燕妮又變了迴來是嗎?”

    長貴瞧他一眼,點頭道:“沒錯。就在前年夏天那會子……”

    “前年夏天發生了何事?”

    長貴垂下眼瞼,抿住嘴唇。

    好一會兒才開口道,“那天……是個月圓之夜。晚上很亮,河裏像鋪滿水銀似的。我……在河裏洗澡。”

    錦娘挺緊張的,好像來到了劇情的高點,懸心吊膽地猜測道:“然後,燕妮就從天而降了吧……”

    “然後,說來哥哥可能不信……”

    長貴清瑩如洗的眉宇間浮出一抹黯然之色,“那時候,燕妮突然從樹上掉了下來……落到了我身旁。”

    錦娘忍不住插嘴道:“是從樹上掉的,還是空中掉的?”

    長貴困惑地頓住,半晌才問,“有區別嗎?總之就是上頭掉下來的。”

    “你還記得……她的衣物是怎樣的嗎?”錦娘問道。

    長貴眨動眼睫,微微把頭偏向了一邊,輕聲說,“她當時……身上沒衣物。掉下來後傻得像個孩子。我拿自己的外衣把她裹住,把她送迴了家……當時,她好像在做夢,問我……”

    “問你什麽?”

    長貴難以啟齒似的沉默著,之後卻又毫不遮掩地說了出來,“她說的話很怪……她說,你是我夢裏的情郎嗎?”

    錦娘眼角微微一抽。

    阿泰麵無表情道,“你送她迴去後,她父母是何反應?”

    “沒啥反應。把人接過去,訓斥了她幾句。”

    阿泰聞到臭味似的皺起鼻子,“一個未嫁之女在夜裏被男人送迴來,身無寸縷的,父母隻是訓斥了幾句?”

    長貴極其緩慢地點了個頭,似乎迴想起來也覺不可思議。眼神裏多了點怔忡。

    田間氣氛一時沉默下去。

    隱約之間浮起一層荒誕的滋味……

    少頃,阿泰總結式地說:“

    之後,你們就又重歸於好,往來頻繁。並且,因為那次夏夜的事,經常有親密之舉是嗎?”

    長貴沒說話,不堪迴首似的閉了閉眼。幅度極小地點了個頭。

    阿泰的胸腔裏發出一聲深沉的迴音,“唔——”

    他瞧了妻子一眼,向那長貴說:“往事已矣,你莫要掛礙太多。一切隻往前看吧。”

    長貴緩緩抬眼,向他認真凝視過來,語氣空靜地說:“我明白。這一世哥哥救我性命,賜我法命慧根,長貴無力報答了,隻能來世再報……長貴已決定皈依佛門,一心追尋大道。來生若有緣相遇,還求哥哥再度我一迴吧……”

    說罷,他靜靜地拜了下去。

    阿泰如遭霹靂……呆在當場!

    錦娘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丈夫為何像見了鬼一般?

    阿泰死死瞪著長貴……尖尖的喉結在脖子上來迴滾動著。

    少頃,他忽然伸出大巴掌,用力在長貴肩上一拍,怒目金剛一般說,“行!老子跟你一言為定!”

    長貴定格地瞧著他,被這過於激動的反應弄得有點懵……

    結束跟長貴的談話之後,阿泰陷入了罕見的神遊狀態。妻子喚他幾迴,他都心不在焉。

    “哥,你究竟怎麽啦?”

    他半天才有反應,“啊?”

    “你怎麽了嘛?”錦娘輕聲細氣地問。

    他不說話,仰頭看向天空深處,好像虔誠相信那裏會出現一尊金色大佛,一動不動瞧著。良久,才喃喃地說:“沒什麽,我的錦娘……我沒什麽。”

    一定有什麽!

    ——錦娘覺得。

    迴家稍歇,阿泰去了田裏幹活。光著膀子,十分兇狠地翻著地,把土地翻得浪滾浪……

    關於李燕妮的事,他隻字未提。

    錦娘也不去打擾他,自己在前廳做針線。

    腦子裏迴想著長貴那些話……

    中午,夫妻倆安靜地用了飯。

    徒弟遣林諄來說,陪罪宴設在議事堂內,申時過半便要開席,到時請師父去幫忙鎮局。

    阿泰草草應了。埋頭幹了一下午的活,到了申時洗澡換衣,帶妻子晃蕩了過去。

    到了議事堂前,錦娘意外地發現,裏麵的氣氛和樂融融,大家你來我往,笑得相親相愛。

    江湖人的豪邁,商賈的和

    氣,江員外的溫潤,和秦漠的親切,各種美好交織在一處,讓議事堂內呈現出一片和諧的光景。

    這哪像什麽陪罪宴嘛……

    夫妻倆進去時,裏頭靜了一靜。

    每個人的目光都殷切慈愛,洋溢著世界和平的色彩。

    秦漠上前拜了個禮,把師父引到男席,又把師娘送去隔屏後的女席。

    錦娘一眼掃過去,那日受牽連的女子們全都在座。

    王寡婦、江老夫人、江少夫人……此外,有李元慶的媳婦兒,李俊媳婦,還有她從未打過交道的裏長夫人。

    大家都笑得挺和氣。

    連王寡婦這種尖酸瘋狂的人也露出了正常女子的微笑。這微笑把她那張一向扭曲的瓜子臉捋平了,顯出一份小家碧玉的姿色來。

    她甚至好像與全世界達成了和解,第一個起來迎接錦娘,“快來快來,就等你了!”

    似乎忘了上迴糊雞屎的仇,把錦娘殷勤摁到她旁邊的席位上,姐倆好似的挨著坐下來。

    她心滿意足似的歎口氣,難為情地對錦娘說:“哎,我都多少年沒吃過席麵了,貴人也真是的,把也我當個人呢……”

    錦娘忍不住瞧她一眼。

    這話若出自真心,也太叫人心酸了。

    可是,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心中滋味真是一言難盡。

    桌上其他女眷皆有點意味深長。

    江老夫人的臉平平靜靜的,有點莫測高深。

    江少夫人纖弱嬌柔,哪怕安靜坐著,也有一種美人啼哭的韻味,明明一身恬淡風度,意態裏好似浮著許多淚……

    至於李元慶和李俊的媳婦,和寡婦本是敵人,聽了她的話,各自飛了一眼,毫不掩飾滿臉的譏誚和輕蔑。

    席麵上,茶水果子、冷盆點心之類都擺上了。

    大家卻遲遲不動筷子。

    “靈玉縣主還不來?”秦漠在屏風外說,“林諄,你再去催請催請。”

    話音方落,門口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大哭腔!

    “貴人老爺——求你為我兒做主啊——”

    一婦人哭喪似的奔進來,悲慟欲絕撲倒在地。

    秦漠驚怒交加,“婦人是誰!為何如此失禮?本官宴客豈容你哭鬧撒潑?”

    一旁,江員外輕聲提醒道:“大人,這是靈玉縣主的親母!”

    秦漠神色一頓,又驚聲問道,“既是靈玉縣主的親母,何故哭泣!”

    地上,李燕妮的母親抬起一張與歲數不符的年輕臉龐,淚雨漣漣地說:“貴人,我兒她方才懸梁自盡了——”

    滿室“嗡”了一下……

    秦漠如遭暴擊,“騰”的站了起來,扶額做了個天旋地轉的動作……

    旁邊的江員外立馬扶住他,焦切問道,“大娘,燕妮可有事?”

    燕妮的娘淒惶地搖搖頭,滿麵悲憤之色道,“人是好歹救下了,大人,您要為我兒做主啊!”

    陸坤嚴肅道:“大娘,縣主究竟遭遇何事,竟作出自盡之舉!”

    燕妮娘杜鵑啼血地說,“我兒她前夜在林中,被惡人……被惡人……”

    眾人麵麵相覷,對她下麵的話語倍感驚恐,紛紛向秦漠投去失措的目光。

    秦漠白著臉問,“她被惡人如何了?”

    額角青筋要崩裂了一般,劇烈跳動著……

    演得真好。

    ——錦娘覺得。而且,有點太好了,壓根沒必要這麽使勁。

    燕妮娘捂臉哭泣,“她被人追入果林後,遭惡人毀了清白……”

    秦漠氣急攻心,頓時一拳捶在桌上。

    ——滿桌盤盞一陣“咣當”響!

    “可瞧清了那人是誰!”他怒火熾然,指著陸坤、杜子衡和連振海說,“是這幾個追她的人?”

    那三人臉色驚惶起來,鑒於這位貴人老爺的不良曆史,室內的男人開始人人自危。

    燕妮的娘強行鎮靜下來,身子發抖地瞧著秦漠,咽著淚說:“大人,燕妮隻說……在那人身上留了一種藥粉,那藥粉隻要沾上一丁點兒,事後都有法子辨出來!大人呐……”

    作者有話要說:很多讀者表示看不懂了……我知道大家都喜歡搞笑輕鬆的情節,都在唿喚燕妮女神出來搞事,虐虐極品……圖個一樂。

    但是,一味隻搞笑,又與我的創作初衷不符了。

    我寫這篇文是想通過誇張的方式展現無常與荒誕,把各種極致體驗交織在一起,幸福與恐怖,慈悲與殘忍……然後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圖景來。最後,還會不自量力探索一下時空與感覺的關係(這可是重點)

    搞笑會有,但合適的時候也必須有恐怖和未知,不然效果就達不到作者的預期啦。

    曾有一位讀者大大說,文章的畫風總是在急轉彎,這是一語中的!我設計的情節不大按常理發展。總是出現急刹車強轉彎的情況。說好破糧食案的,一下子用計策搞定了;說好選親的,一下子人消失了……而情節滑向詭譎的時候,會湧現佛理和禪意……不習慣的讀者會看不懂……但是,這是我在文學上的小小追求和嚐試。請寶貝們諒解。

    當然,大家喜歡的搞笑碰撞還會有的。還會有不少。

    實在不愛看懸疑的妹子們,就跳著看吧。反正我沒有設比例和防盜。大家怎麽舒服怎麽來。

    接下來,作者會去印度出差兩個禮拜。會超級忙。。更新會盡量保證,若有延誤也請諒解。文章都是淩晨三四點起來碼的。第一次寫網文,覺得真辛苦。若非還有點毅力,可能都要斷更了。

    本章疑點:一,古代燕妮十歲為何會性格突變。大家可盡情一猜。猜不出,下一章四奶奶會告訴你。

    二,男主聽到長貴要出家後的反應是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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