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難得沒有風。盆地裏悄無聲響。

    安靜。

    靜得好像萬丈紅塵已經消失了,唯餘一個冷酷而詭異的仙境。

    失去了往日的飄搖感,反叫人不習慣了。

    是結界的原因嗎?

    錦娘如此安慰自己。心緒緩緩沉澱下去。不一會兒,在丈夫強勁而舒緩的心跳聲中入睡了。

    睡夢裏,似也浮著一層詭異的寂靜。

    阿泰平躺著。一隻手摟在妻子的纖腰上。

    在激情恣肆的沉溺之後,他閉眼入了定。

    從妻子身上汲取的靈氣,如瀑布般向體內的深壑流去了。

    轉瞬即空。

    不夠,怎麽也不夠!

    沒有也就罷了,如今這樣解了饞,體內壓製著的兇殘渴求如同饕餮般蘇醒了過來!

    反而比從前更痛苦了,他愈加揪心裂肺想要得到!

    可是,卻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麽!

    阿泰咬緊牙關,深深徐徐吸了一口氣。

    識海中誦起了楞嚴咒。

    金剛怒喝響徹靈台,深入魂根,蕩滌著黑暗的蕪雜……

    嚶——

    識海忽然受到一記大音的衝擊。

    ——結界被觸動了!

    阿泰掀開眼皮。

    黑暗中點亮兩抹靜謐的銀燈。

    有東西……在啃噬他的結界!

    不隻一個。四麵八方都有,起碼有十幾個。

    在他毫無所知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就出現了!

    阿泰掀開被子,拉開障門。迅速在房間內外設下三層結界,縱身跳上了屋頂。

    夜色昏蒙,樹影婆娑。一輪半月浮在中天。

    他將靈氣匯聚於眼,視線如利箭向黑夜中射去!

    ——什麽也看不見!

    樹木,流水,坡邊花草,田間殘留的稻茬,甚至空中的纖塵也盡覽無餘……

    然而,他看不見來者是何物!

    啃噬的感覺如此鮮明,用來構築結界的靈氣,在大量地流失!

    阿泰蹙眉,深沉地“唔”了一聲。

    是衝出去戰,還是在裏麵守?

    他心性剛猛,卻又審慎睿智,一瞬間就有了決定

    !

    當即雙掌合十,將靈力貫注於喉輪,嘴唇微動,識海中湧出大音!

    ——大佛頂首楞嚴咒力,向四麵八方擴散而去。

    怒目,莊嚴,神聖!大音希聲……

    結界內的人毫無所覺,屋頂上卻湧動著淡金的咒光,如似流水,沿著無形的結界圓穹向下流淌,逼向黑夜!

    靜靜的,無聲無息……

    威壓卻不亞於十萬金甲天兵!

    兇殘的啃噬立刻停下了。

    方才還煞氣湧動的黑夜,此刻陷入靜止。山林也停止了唿吸。

    阿泰停下了誦咒,冷戾的雙眼死死望著黑夜裏。

    神色冰冷嗜血,其兇惡程度若是妻子見了怕是不敢認他。

    對峙……

    靜到極限了。好像再靜下去,會迎來一場星屑四濺的炸裂。

    然而……

    就在這時,沿河傳來一聲荒唐的、倒了嗓的呐喊:“要命啊——老鼠精啊,好多老鼠精啊!”

    那是一種心碎的、恐懼到極點的哭喊!

    一個小腳的老太太顛著兩條棉花杆似的細腿,瘋狂向這裏跑著,“老鼠精啊,娘子,阿泰,要命的啊——兩口子快跑啊!”

    是四奶奶!

    這老太太有多不自量力,顛顛跑來救他們?!

    阿泰充滿無力感地歪起了嘴,忍無可忍朝那方向喝了一聲,“你過來做啥?迴去!”

    五百步外,張牙舞爪的四奶奶突然發出一聲怪叫,如飛絮般揚上了半空。

    ——她被“東西”咬起來了!

    高度足有一株紅鬆那麽高!

    阿泰獰起了臉,低聲咒了一句!

    立刻衝出結界,迴身打了幾個楞嚴咒印,衝了出去!

    ……

    錦娘沒怎麽睡沉。

    她好像聽到丈夫在罵誰。

    被子裏的溫度也不對……

    夢裏一驚,倏然清醒過來。發現人果然不在了!

    他又光溜溜跑去林子裏了?

    一想不太對……

    錦娘摸到床頭的虎皮襖子,拿起來就往身上套。

    趿上鞋往外走!

    咦,出不去了……

    碰到了水一樣柔的“牆壁”!

    錦娘頓住,立刻明白丈夫用結界把此處封印了!

    她頓時急了!

    外麵的情況她一無所知。置身於幽閉中,隻覺心髒硬梆梆地敲擊著,緊張得心口作疼。

    ——那家夥不會出事吧?

    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抱著權且一試的念頭,將花絲向結界上探去。

    嗯?

    分明是靈氣構築的!好像可以吸!

    她連忙毫不猶豫甩出上萬根花絲!

    靈氣如萬流歸宗,被她抽得一幹二淨!

    昏暗中她觸到房門,立刻拉開,快步走了出去。

    一路衝向前廳,恰好看到秦漠正穿著寢衣,手中提劍往坡下衝。

    侍衛營前火光烈烈,人人舉著火把,好像在舉行邪|教儀式一般,集體向西邊瞧著。

    那一處……

    金光漫漫,如似一片湖泊漾在半空!

    阿泰在“湖”中劈波踏浪!錦娘一眼瞧呆了。

    身形好似蛟龍禦水,一轉步,一迴身,皆似攪霧翻雲,悍氣衝天。似與什麽纏鬥著,舉手投足皆是覆滅山河的霸氣。

    而金色“湖”水之下,紅霧升騰,血花四濺……

    錦娘僵在坡上,定定地凝眸。

    心髒泵出大量的熱血。

    這一刻,她多想不顧生死,衝上去幫助丈夫。

    然而,理智不許她這樣做……

    戰鬥時,女人在不明戰況的情形下若是不顧一切衝入戰圈,會帶來不可預計的惡果。

    此事屢見不鮮!

    尤其在連敵人也瞧不見的情況下,絕不該貿然行動。

    衝動會壞他的事!

    這種時候腦子比起勇氣更為重要。

    ——她冷冷地告訴自己。

    “我的錦娘,你要信我。”她想起他晚上說過的話。

    一時,如奉真言一般,任其在識海中迴響著……

    一根理智的細絲綁住洶湧的情感,將自己生生釘在了坡上。

    而河岸那處,有如史前之戰,一片浩浩血雨!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渾身都僵了,金色“湖泊”忽然消失了……

    她的心宛如受了一錘重擊,理智的弦斷了!

    萬根花絲齊出,瞬間破掉結界!

    風一樣衝了下去……

    黑暗的河岸上,傳來了緩慢而堅定的足音!

    錦娘頓住身形,向西邊喊了一聲:“大哥……”

    他粗暴如野獸似的吼了一聲,“你出來幹啥?一個個全跑來添亂!”

    錦娘:“……”

    這牲口,中氣足著呢!看來死不了!

    侍衛們高高舉著火把,一個個繃著臉向黑暗裏張望著。

    秦漠喊了一聲,“師父——”

    黑暗裏的野獸脾氣越發不好了,喝斥道:“你也死出來幹啥?”

    就這樣罵罵咧咧的,緩步行來,慢慢在火光的邊緣現了形。

    一張粗獷又深邃的臉,布滿殺戮的戾氣,宛如從修羅場歸來,渾身都被血染成絳紅。

    上身沒穿衣裳,霸道的筋肉賁張如鐵,布滿了一條條血口子。

    往那火光裏一站,靜靜不動,有如殺神再世!

    眾人都被驚了魂,被眼前足以踏破河山的雄壯給震撼傻了。

    就連妻子也半天迴不了神……

    可是,再瞧他手上……

    一手提著十幾隻耗子,一手提著個缺牙豁嘴的老人!

    簡直是自毀神格!

    所以,搞得氣吞山河,聲勢衝天的,隻是在殺耗子嗎?

    眾侍衛陷入極大的困惑……

    四奶奶從阿泰手上抬起頭,抖索著兩片嘴皮子對大家爆料,“哎喲——十隻大老鼠精都被他幹掉了!好大好大!有樹那麽高!”

    阿泰示威似的,將手裏一大把老鼠砸到地上。個頭卻隻有貓一般大,全都死透了。露出白森森的齧齒。

    大家的目光齊齊落在上麵。

    一侍衛可能腦子有病,直言道:“咦,這耗子精也不大,弄隻狗也能抓吧?”

    秦漠一聽不妙,立馬上去踹了那死人一腳,口出穢言道:“蠢材,要不是小爺師父,你現在已經成耗子屎了!”

    阿泰麵無表情瞥著那侍衛,“你叫什麽?”

    侍衛齜牙咧嘴捂著肚子,“楊二郎……”

    “楊二郎,老子記得你了。”

    阿泰將四奶奶往徒弟懷裏一丟。

    秦漠:“……”

    四奶奶尷尬得直咧嘴,咕嚕滾下來說:“這怎麽說的,這怎麽說的!”

    阿泰向妻子瞄著,見她披頭散發就出來了,站在火光裏,風情絕代——都被一幫死小子瞧了去!

    他聲音裏便結了霜:“都迴去吧。無事了。”

    錦娘也顧不得問候四奶奶了,徑直跟上丈夫,“大哥,你受傷沒?”

    “無妨。你倒是能耐了,連老子結界也破了!你咋不連大的也破了,幫老子拿耗子去!”

    錦娘一聽這話有戾氣,撮圓了嘴,轉轉眼珠子。閉口不敢說話了。

    丈夫沒有上坡,徑直下河洗澡。

    不一會兒,秦漠走過來,雙膝往岸上一跪,一聲不響給師父磕了三個大頭。

    阿泰撩水搓洗著身上,淡聲說:“老子還以為對方能沉住氣陪你玩玩,沒想才這會子功夫,就急吼吼亮了爪子。哼……”

    “師父神武,把那人爪子折了。”

    “哼!幾隻做了古怪的耗子罷了,還奈何不了老子。”他語氣冷峻地說:“別的先不談,你小子早晚把大咒行四十九遍,再累再忙也得完成,先把咒力養出來。對方這迴失利又會縮迴洞去,恐怕跟你玩一陣子心計,短時間沒膽子來狠的。你趁緊做好功夫。”

    “是,師父。”

    “滾迴去睡吧。無事了。”師父突然想起來,複又問道,“你身上可有雲信給的咒符?”

    “有。”

    “嗯,隨身帶著。遇事的話,護法能保你一時,老子也能趕去救你!”

    “是。”秦漠又磕了三個頭,轉身上了坡去。

    阿泰在水裏脫掉褲子,自己搓洗著。

    妻子輕柔地說:“別搓了,明兒我好好洗。你這樣哪兒洗得幹淨?”

    丈夫亮起銀葉般的眼睛,默默瞧她一會,無奈地說:“以後男人打架別湊上來,曉得了?乖乖呆著等,老子能有什麽事?”

    “曉得啦。我才沒想湊上去……”

    他擰幹褲子的水,眼睛在黑夜裏眨了幾下,“也是奇怪,那幾隻耗子不知是何邪門外道,足有房子一般高!老子竟看不見……”

    錦娘吃驚,“我當你能瞧見……那你如何殺掉了那些東西!”

    阿泰沉默片刻,答非所問道:“萬一你落單遭遇了那東西,別慌亂,也別猶豫,直接把花絲包上去狠狠抽幹它!嗯?”

    “我明白。”錦娘輕輕地說。

    丈夫沉默一會,從

    水中聳立出來,光著身子上了岸,大剌剌的一步一步往家走。

    錦娘溫順地跟在身後。借著昏蒙的月光,盯著他健壯挺翹的屁股瞧著……

    山林邊,忽然傳來“唿唿——嗷嗚”的叫聲……

    是熊大熊二嗎?

    ——錦娘心中動了動。

    丈夫停下步子,粗聲粗氣向山林邊迴應著。

    那邊便不叫了。

    “咦,它們是在擔心你嗎?”

    丈夫“哼”了一聲,將她抱起來往家走,“你還沒黑熊乖呢,人家咋沒跑出來?”

    錦娘:“……”

    忍不住掐了掐這個愛挑刺兒的小心眼男人!

    此時,子時已經過了……

    夫婦倆迴去說了一會兒話,又嘰嘰歪歪溫存少時,天就亮了。

    錦娘起來後,剛梳妝完,便聽見前院有人在說話。

    “啥?”秦漠說,“那小太歲呢,不是叫堵在那處的麽?”

    “一直堵著呢!剛遣了二郎去問,說是沒離開過。也沒看見李姑娘出來。”是林諄的聲音。

    錦娘豎起了耳朵。

    難道李燕妮出了啥狀況?

    耐不住空間裏的寂寞跑出來了,還是……

    這時,又聽秦漠問道:“那她是在哪兒出現的?”

    “在她自己家……哎?”林諄的聲音頓了頓,“主子,她往此處來了!”

    錦娘連忙端著手中的淘米簍子拐去前院。目光掃向河岸邊。

    隻見果然是李燕妮來了!穿一身白衣,從侍衛的帳營前翩躚而過。

    步伐輕而碎,目光筆直瞧著前方。神態冷若清霜。

    似乎誓死要驚豔這片山水,渾身上下氣勢清絕,傲絕……

    錦娘下意識眯起了眼。

    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作者有話要說:啦啦,明天見:)

    男主為何看不見,是一個伏筆哦。大家可以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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