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姑姑的事已經是這樣了。但是還有一位不省心的表姑姑,心裏想的什麽全寫臉上了。

    毫無疑問,她不是那種想立貞節牌坊的人,時下的風氣寡婦改嫁也不是不可以。隻是要改嫁的話,帶著孩子十分不便。

    以陸秀雲的相貌年紀,想再嫁不難,可她還帶個女兒,真一起帶到夫家,隻怕女兒沒有好日子過。

    還有什麽比李光沛更好的人選嗎?雖然她要進李家不可能當正妻了,可是日子絕不會難過。李光沛是個能幹的人,家業蒸蒸日上,兩人年少時還曾經有過一段兒情。李老太太又是她的表姑母——起碼不必擔心女兒會被薄待。

    她的盤算是不錯,可是這些都有一個前提條件——這事兒得李光沛願意。

    陸秀雲一晚上都沒睡好,咬咬牙,把貼身藏的小包拿出來——

    她的首飾沒有多少了,她挑了挑,從裏麵挑出一對金耳環來,又把手帕包包上。

    亭兒在一邊看著。她以前覺得娘的這對耳環已經挺貴挺好看了,可是那天見了這家的姑娘,才知道娘的這一對金耳環根本算不得什麽。

    那麽貴重的東西,就隨隨便便的戴在那個黑瘦丫頭的耳朵上,根本一點也不襯。要是自己戴上,肯定比她戴著更合適更好看。

    陸秀雲把耳環掖起來,摸了一下女兒的頭:“要辦事,總要給別人好處的。”

    陸秀雲找的是打掃這邊院子的婆子。這兩天陸秀雲可沒閑著,嘴甜得很,打聽著這個婆子姓孟,隻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她不是李家的舊仆,也不是四奶奶陪嫁帶來的人,而是原來住在鎮尾這裏,因為家裏沒有別人了,出來找事做補貼家用,正好她鄰居和李家熟,才把她介紹到李家來的。正屋、院子裏的事兒她輪不上,就幹幹打掃跑腿之類。

    既然不是李家的人,就好辦了。而且她既然為了一個月幾百錢來做事,這對金耳環對她的誘惑可就不算小了。

    陸秀雲沒料錯,見了金耳環,那個婆子的嘴臉立刻變了,陸秀雲順利打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不算,那個婆子還給她找了個機會。

    李光沛天天忙完了正事,有時候喜歡自己在花園邊的亭子裏坐一會兒,泡上一壺茶。家裏人都知道他有這個習慣,這會兒誰也不會去擾他。

    陸秀雲找的就是這個機會,婆子悄悄的開了小門兒把她放過去。

    天已近晚,暮色四合。柳蔭幢幢的,花園裏十分僻靜。

    要不說那些話本戲詞兒上頭,公子小姐們都喜歡私會後花園呢。前麵的園子敞闊,且人來人往的,後麵的園子小而幽靜。

    陸秀雲有些恍神,她想,這些差一點兒就都是她的了。要是當初她心氣沒那麽高,一定要嫁個有名堂的讀書人——結果這一切都成了另一個女人的。

    她定定神,又撫了撫鬢角,才分花拂柳,朝亭子邊走去。

    李光沛正靠在涼榻上頭,閉著眼睛。

    這些天家裏的事情讓他頗有些心煩。外頭的事情再繁重,他也覺得沒有如此棘手。

    怪不得常言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左邊有理右邊也有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讓他怎麽能怎麽辦?過日子嘛,能湊和就湊和,又不能快刀斬斷麻的了斷了關係。

    草叢裏蟲子在唧唧的叫,院牆外的的河水潺潺流淌,蛙鳴此起彼伏——

    難得能這樣安安靜靜的待一會兒,什麽都不用去想。

    他忽然睜開了眼,亭子邊站了一個人。

    陸秀雲穿著一身淡青的衣裳,頭發沒盤起來,隻梳了一條長辮子。暮色中,她看起來並不顯得憔悴滄桑,看著幾乎象是迴到了少女時代。

    陸秀雲微垂下頭,喊了一聲:“四表哥。”

    李光沛當然不能再大喇喇的躺下去,他坐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我……想見你。”陸秀雲走上亭子,扶著欄杆邊坐了下來:“好些年不見,你……還好麽?”

    “挺好。”李光沛簡單的說:“你嫂子這個人既能幹,也賢惠,家裏上上下下都不用我多操心。”

    “是啊,我來這兩天,也看出來了,嫂子這個人,是特別的精明能幹。”

    又林的腳步一頓。

    她隻是想抄個近路,怎麽也沒想到在這兒撞見這個……呃,這算當場捉奸麽?

    算不上,男女之間距離起碼也有五尺呢。

    又林在草叢中蹲了下來,草葉的邊緣有點鋸齒,劃得手背皮膚有點兒微微的刺癢。又林一手捂著另一隻手搓了兩下,伸長耳朵聽他們說什麽。

    但李光沛沒怎麽開口,都是陸秀雲在說。

    她正在迴憶往昔。

    這招數的確沒什麽新意,但是她和李光沛所共有的也隻是一段往昔。她不說這些,還能說些什麽呢?還有什麽能打動李光沛呢?

    “那會兒也是這樣的暑天,天氣熱得很。我不喜歡屋子裏點燈時的一股煙氣……你就出去替我捉了好些螢火蟲迴來放在帳子裏,效仿囊螢夜讀的美談……”

    喲,老爹年少時還這樣浪漫啊。

    果然少年情懷總是詩啊。這種事兒老爹現在是打死也不會再幹了。又林想,自己要是跟老爹抱怨屋子裏點燈有煙氣,老爹會怎麽幹?嗯,可能會把她現在用的白蠟換成香蠟吧?雖然買一根香蠟的錢夠買好幾根白蠟,但是李光沛對又林一向有求必應。別說隻是點幾根蠟燭,就算再貴的東西,李光沛也不會皺眉頭。

    所以說,人總是在變的。少年時的李光沛會替表妹捉螢火蟲,現在的李四爺可不會再幹這樣的傻事了。

    少年時他可能對表妹陸秀雲這樣的女子動過心——她秀美,識文斷字,懂得詩詞。最起碼,四奶奶就說不出囊螢夜讀這個詞來。

    但是如果比別的,比如持家理財,待人接物,陸秀雲隻怕給四奶奶提鞋都不夠格。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話是俗,可是實在。

    中年人早沒了吟詩弄月的情懷,生活是一件非常現實的事。開門七件事遠比琴棋書畫來得要緊。

    “你看。”陸秀雲指著草叢中的一點綠瑩瑩的光亮,順勢就在李光沛坐的涼榻邊坐下:“那是不是隻螢火蟲?”

    李光沛噌的站起身來,把陸秀雲晾在那裏。

    “天色不早了,我該走了。”

    陸秀雲顧不得矜持了,有些急切地問:“表哥……我知道,現在不比當年了。我……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奔了姑母和你來的。我真的不想任人擺布。夫家人恨不得我們娘倆兒早早死了才好,哥哥嫂子又隻想打發我出門好甩脫這個包袱。我自己是沒什麽,我隻怕亭兒會吃苦……”

    這一刻又林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

    寡母孤女,的確不容易。

    可是就算又林同情她,也不可能做這種善事——把自家老爹施舍給別人啊。

    又林一點兒都不想多個什麽小媽出來。

    簡直開玩笑的啊。這情形不就和姑姑家一樣麽?姑姑那裏即將有個表姑娘進門做妾,自己家也遇到個表姑要上門來做妾。

    “表哥,我真的不求什麽,隻要有一席之地容身,能讓我把亭兒撫養長大,我就別無所求了。要是我能留下來,我……”她的話在舌尖上滾了兩滾,還是說了出來:“我會好好伺候你和姑母……還有四表嫂……”

    “你不用說了。”李光沛聲音並不高,但聽得出來,他一點兒都沒被陸秀雲的傾訴請求所打動:“這是不可能的事。母親已經讓人給你家中去了信。你哥哥嫂子若是來,母親自然會申斥他們,總要讓他們顧念手足之情,行事公道。我現在有妻子兒女,早不作他想。當年的事情,你以後也不必再提起,都忘了吧。”

    陸秀雲象是當頭挨了一棒,臉上一陣熱一陣冷:“你……你是嫌我老了?”

    “不是。”

    “那……就是嫌我嫁過人?還是嫌我帶著女兒?是覺得我比不上四嫂貌美,還是沒有她溫柔體貼?”

    嗯,要說相貌,她比四奶奶是美,這個又林不能說違心的話。要說溫柔體貼——四奶奶很精幹的一個人,但平時實在說不上太溫柔。

    李光沛搖頭:“都不是。你四嫂很好,我這輩子也不想再納旁人。”

    陸秀雲哭了起來。

    眼淚一向是女人強而有力的武器,但是在李光沛這兒,陸秀雲的眼淚並不好使。

    是的,他是喜歡過陸秀雲的。但是那份好感被她自己完全摧毀了。就算今日,她要不是走投無路,能想起自己來嗎?

    要是自家沒有今日的殷實,她會特意翻出那囊螢夜讀的舊事來說?會對他象現在一樣……深情?

    哪有什麽深情。

    雖然陸秀雲說的都是些風花雪月的事,可是她的出發點卻是再實際不過了。

    自己不過是她的下策,走投無路時的選擇。

    就象當年她利用他去接近三哥一樣,現在她還是想利用舊事,利用他——給她們母女遮風擋雨。

    李光沛對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她絕不是自己說的那種省事安份的人。

    就象妹子現在遇到的事情一樣。表妹進門為妾,是把她當表妹待,還是當妾待呢?當表妹,那是嬌客,處處要禮讓嬌縱。當妾待的話,那不過和婢仆一樣。

    陸秀雲是甘心當婢仆的人嗎?絕對不是。

    聽著牆那邊似乎有腳步聲,陸秀雲不好再糾纏,李光沛的態度也實在堅決。她收了悲聲,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等她出了園子,李光沛又重新坐下,朝又林這個方向說:“出來吧。”

    又林嘿嘿一笑,從草叢裏鑽出來,一麵在身上亂拍:“怎麽說了這麽久的話,有蚊子咬我呢。對了,爹你幾時聽見我來了?”

    “誰讓你要偷聽的?活該挨咬。”李光沛說:“過來。”

    又林苦著臉說:“腿麻了,走不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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