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我開口。


    許久沒說話,發出的聲音比想象中難聽。


    他把獵槍交給我:“給你一支煙時間適應。”


    一支煙後的打獵,是我頭一次與生死如此之近。


    這支煙燃燒的時間似乎異常地短。我不過十五歲,在此之前,無論如何我也猜不到,頭一次感覺到人生艱難,竟是拜江汓所賜。


    煙蒂落地,他邁步上前,抓著我的腰往上一提,我便跨坐在馬上。


    腰上的手鬆開,眨眼間的功夫,身後多了人,單手攥著韁繩,另一隻手拿著獵槍。


    他說:“放獵!”


    僅兩個字,威風淩淩。


    眼前濃霧漸散,遠處竟竄出十幾二十隻兔子。


    還未看清,江汓一拉韁繩,身下的馬抬起前蹄,嘶吼一聲,像有靈性一般,朝那些兔子追過去。


    我嚇傻了。


    隻聽到馬蹄踏地,卷霜的風在耳邊嗚咽。


    我努力把頭埋低,那些兔子大概是被馬蹄聲嚇到,四處竄逃。


    江汓讓我抓住韁繩,剛攥緊,獵槍的槍杆懸在我左邊肩膀上方。


    我以為他會等,卻隻聽砰地一聲,一發子彈出去,渾身都僵了。


    一隻灰色的兔子,應聲倒地。


    馬卻沒停,江汓把韁繩一拉,調了頭,朝另外幾隻被槍聲嚇壞的兔子追去。


    腦海中忽然出現那個糾纏我多年的夢,杯子落地,也是一聲巨響。


    霎時間,風聲鶴唳。


    ————


    被江汓抱下馬的時候,我仍處於緊繃狀態,腳站在地上,卻沒有觸感。


    阿城兩手拎著兩捆用繩子拴在一起的戰利品過來:“江總厲害,十五隻,隻用了半小時!”


    “嗯。”江汓語氣波瀾不驚,從另一個助理手中接過熱毛巾擦了擦手:“生火,烤了!”


    他們走遠之後,江汓才偏頭看我。


    “嚇到了?”他伸手過來。


    我下意識往後退縮:“沒有!我隻是有點惡心,它們沒了命,還在往外流血。”


    “怕什麽!小蘼,你十五了,應該練練膽”江汓挑起眉峰,往中間輕皺,“之前被人帶走嚇唬幾句,就高燒好幾天……這種情況,不要再有下次。”


    這句話讓我極為反感,抬頭問他:“給我練膽就要殺生?”


    “殺生?”他語氣譏誚,“小蘼,你做過的,可不止殺幾隻小玩意兒這麽點。”


    他的話裏有話,我警惕地看著他。


    半晌,卻隻問出一句:“是不是過了十八歲,你就可以把我父母留給我的東西給我,然後讓我離開?”


    他明顯一愣,偏頭掃了眼獵場。


    再迴過頭來,他反問:“你想走?”


    是,自我知道我住在江宅以來,從沒想過要出去,也不知道江宅外麵有什麽。


    更沒想過,要離開江汓。


    就算我父母在監獄自殺,我唯一的念頭,也是希望江汓不要拋下我。


    可現在我的想法變了,他才是最危險的。


    這是一種感覺,不用依據。


    “是不是?”我又問了一遍,“我十八歲以後,是不是就可以走?”


    江汓往前一步,遠處幾隻停在枯枝上的鳥撲騰翅膀,飛遠。


    他盯著我,眼裏非黑即白:“記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不想再聽到第三遍!”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十八歲對我來說一場渺茫。


    我與它之間隔著一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情緒終於漸漸穩定,我知道不能惹他生氣。


    主動上前抓著他的胳膊:“江先生……”


    他沒理我,從我的手中抽出胳膊點煙。


    直到他吐出的煙和四周纏繞著的薄霧融在一起,濃淡相交,最後散去。


    他說:“人活著,不殺生的可能性極小,剛學會走路的人都會踩死幾隻螞蟻。殺過了,再偽善,不必。”


    我愣了愣,他這是在說服我?


    雖很不情願,但事實上,我服了。


    “再跑幾圈!”


    “嗯?”我還沒反映過來,江汓又將我抱到馬上。


    隨後,他坐在我身後,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放在我腰上。


    深唿吸,但感覺到馬跑的速度並不快時,也漸漸收起了恐懼。


    我們都沒說話,他照著獵場的圈子,帶著我繞過一圈,又一圈。


    身後便是他的氣息,我有些怕,卻不至於恐懼。


    甚至,心裏滋生起別樣的情愫。


    這算是頭一次,我和江汓單獨待在外麵。


    ……


    繞了幾圈,阿城過來叫我們吃飯。


    不用想我也知道他們準備的食物是江汓打的那些兔子。


    急忙抓住江汓的衣袖:“我想迴去了!”


    江汓抽手下馬,然後抱我下地,目光微沉:“不嚐嚐?那些戰利品也有你的功勞。”  我隻覺得胃裏一陣惡心。


    “我哪裏有功勞,騎馬的是你,打獵的也是你。”


    說完我不看他,但也知道他冷冽的眼神如箭般掃在我身上。


    果然,下一秒,他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小蘼,休想做旁觀者,你是幫兇。”


    幫兇二字似乎言重了,但我無力辯駁。


    隻能亦步亦趨地被江汓拉到屋子裏去。


    還沒踏進大門,就聞到烤肉的味道,我自住在江宅以來,他不允許白姨給我做任何油炸燒烤類東西,一向以清淡為主。


    現在倒好,剛才那些兔子,已經被人放在了烤架上。


    味蕾受到刺激,轉身想往外跑,江汓握著我的手抓緊幾分:“去哪?”


    我深唿吸,最終搖頭。


    吃飯的時候,我和江汓還有阿城三個人一桌,其他人在另一個桌子。


    我連筷子都沒碰,一直忍著胃裏的翻江倒海,而江汓也幾乎沒動筷子,隻是喝酒,一杯接一杯,酒意都醉在了他眼裏。


    有幾個人過來敬酒,江汓反倒是把杯子放下了。


    他們麵麵相覷,大概是知道江汓心情不好,便賠笑著轉移目標,杯子舉到我麵前:“江小姐,你初次來獵場,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請盡管開口,也請多包容。”


    我從來沒應付過這種場麵,在江宅足不出戶的人,哪裏有機會說場麵話。


    有些無措地看向江汓,他卻恍若未聞,往我碗裏夾肉。


    我知道,他在等我開口求救。


    可我,偏不。


    端起江汓麵前的酒杯,動作學著他們的樣子:“你們人是挺好的,但這獵場壓根就不應該存在。”


    話音一落,對麵的人,連同我們這桌的阿城臉色全變了。


    本來因為喝了酒臉色發紅,現在全成了慘白,一個個額頭開始出汗,低著頭,麵朝江汓,想看卻又不敢看。


    江汓淡定地替我夾肉,直到滿滿一碗才擱下筷子,眼睛瞟向我:“理由?”


    “理由就是,你為了自己的私欲,弄了獵場,濫殺無辜,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我說完,把杯子裏他剩下的半杯酒喝完。


    頭一次喝酒,從舌頭麻到了喉嚨,燒到了胃裏。


    難受。


    其他人不敢動,舉著酒杯等江汓發話。


    他和我杠上:“所以我罪該萬死?”


    我愣住,坐迴他身邊。


    他說那句話,語氣裏哪裏有一丁點兒覺得自己罪過的意思?倒是對麵那些人聽到這四個字嚇得不行。


    “不不不,江總怎麽會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的是我們,是我們……”


    江汓慢悠悠地倒著酒:“首先,這裏上百個員工,靠養這些畜生為生。其次,每年到這裏來過獵癮的商人不計其數。小蘼,我這是做好人好事。”


    我懵住,從來不知道人間煙火這樣難食。


    “對!江總好人有好報!”阿城開口。


    其他人也都跟著他說,江總好人有好報。


    “舉著做什麽,喝!”江汓把他剛倒滿酒的杯子端起來,舉了舉,然後在桌邊靠了靠,仰頭一飲而盡,喉結隨著喝酒的動作上下滾動。


    那些人急忙喝完酒,臉上的慘白終於又恢複微紅。


    “法西斯!”我小聲嘀咕一句。


    “法西斯?”江汓竟然聽到了,他繼續倒酒:“碗裏的東西,解決掉,全部!”


    我看著一整碗的肉,本來就難受,又喝了點酒,胃裏翻起惡寒。


    “沒聽懂?”江汓修長的手指扣了扣桌子。


    我不敢再過分,哆哆嗦嗦拿起筷子,夾起肉,眼眶泛酸。


    這一刻終於意識到,我父母的死對我而言的意義是,我失去了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


    原以為江汓可以讓我依靠,可這是我最錯誤的想法。


    滿腔委屈一個勁兒把東西往嘴裏塞,低著頭,不想讓江汓看到我眼眶裏的濕潤。


    直到碗裏幹幹淨淨,才驚覺周圍沒有任何聲音,臉剛才的觥籌交錯聲都沒了。一抬頭,原來所有人都在等我一個人,都在盯著我吃。


    江汓淡定地放下酒杯,起身:“散了吧!”


    車內。


    他的車內溫度比外麵高一些,身上終於得以迴暖,暖到我的心跳很快。


    江汓坐在我旁邊,讓我往他身邊靠攏。


    “難以下咽?”他語氣裏並沒有關心。


    我胃裏還在難受:“還好。”


    他讓司機阿城把檸檬水從前麵遞過來,擰開蓋,給我:“喝。”


    檸檬水,很酸。


    我下意識皺眉。


    他卻堅持:“加了糖。”


    沒再別扭,畢竟檸檬水能解膩,抱著杯子喝了幾口,終於好受一些。


    “小蘼,我們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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