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人,隻因那日陽光太刺眼。


    ————


    我經常反複做同一個夢,夢中藍天白雲,陽光沙灘。


    夢中那日,是我十歲生日。


    海灘邊上,我雙手握著刀,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就衝過去一刀紮進一個男人的胸膛。


    他手上的杯子掉在海邊的石頭上,落地成渣。


    畫麵突然變得喧囂,所有人都在驚慌失措,隻有不遠處一個穿著白西裝的男人捏著酒杯鎮定自若,可夢裏的陽光太過刺眼,我分辨不出他的五官。


    海風拂麵,陽光刺眼,正欲努力辨認,這個過於真實的夢,醒了。


    ……


    我叫荼蘼,聽說這是一種花的名字。


    現在十五歲,喜歡畫畫。


    喜歡到,我可以待在這個不大的畫室中,廢寢忘食,一直畫。


    滿屋子都是我五顏六色的傑作。


    哢擦……


    門開了。


    我沒動,在心裏數著腳步聲,他來了,一定是興師問罪來了。


    趁他在外出差,我用顏料胡亂地在他那件白西裝上塗鴉。


    傭人一定會告狀,我知道。


    他迴來便會發火,我知道。


    但我希望見到他!我要跟他談判!


    他姓江,江汓。


    盡管名字很好聽,但我從來不敢叫出口。


    外人都叫他江總,家裏的傭人都叫他先生。


    我選擇折中,叫他江先生。


    “顏色太紮眼!”腳步聲剛停,他低沉的聲音就響起。


    同時,手中的筆刷被他抽走。


    我沒抬頭,盡管很想看他一眼。


    緊跟著,畫筆沾了新的顏料,在紙上瀟灑塗抹。


    不出三分鍾,原本跟夢中相差無幾的藍天白雲和大海,愣是多了一層層落日晚霞,整幅畫色調暗了下去。


    很好看的畫作,色差明顯,卻統一調子,深深淺淺,層次分明。


    多幾眼,就會醉進去。


    我正看得癡迷,洗顏料的小桶被他抓起,噗……


    畫毀了,紙透了。


    上麵的顏色一團糟,髒兮兮的水往下滴。


    下一秒,他把桶扔掉,捏住我的下巴,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盯住我:“喜歡的東西被毀了,感覺如何?”


    “江……江先生。”下巴被捏得很疼,一瞬間的慌,然後持續的無措。


    我知道他喜歡的東西是那件白西裝,而我毀了它。


    所以他也毀了我喜歡的,畫。


    “小蘼,你總有本事讓我動怒!”他鬆開我,轉而往門口走,“過來。”


    起身跟出去。


    廊道右側盡頭的衣帽間裏,一眼就看到那件被我用顏料塗鴉得不成樣子的白西裝。


    它跟夢裏那個唯一不動聲色的人身上的白西裝有些相似,聽說是一個女人送給他的,他一直很寶貝它,可是被我搞成了這樣。


    “你為了讓我迴來,把它搞成這樣,什麽事?”他點起一支煙,眼神洞悉一切。


    “我……我想去學校!你讓我去!”


    他一手夾著煙,另一隻手掏出手機撥出號碼簡短吩咐了幾句,然後看著我:“過幾天家教會來,到時候你挑一個。”


    “不,我不要家教,我要去學校!”我抬起頭。


    我想要接觸外麵的世界,想要有同學,想要學知識。


    可是,他從來都隻給我請家教。


    “渴望去學校……”江汓眸子輕眯,下巴往外:“是因為想交朋友?嗯?”


    “嗯!”被他看穿,我竟然沒有了底氣。


    “兩個選擇!”江汓指了指那件西裝,“一,永遠不準進畫室!二……”


    “我選三!”我想都不想就喊出口。


    幾乎是同時,他把煙頭扔到地上,抓住我沾滿顏料的手,眼裏的嫌棄一閃而過。


    他比我高出一個頭,單憑氣勢,足以讓我生了恐懼。


    我在他手中,就像被從天而降的老鷹捉住的雞崽。


    “既如此,你僅有唯一的選擇!”江汓下顎線拉長,拎著我到了盥洗室。


    水龍頭嘩嘩往外流水,他把我的手放在流動的水柱裏,把我手上幹掉的顏料衝走。


    他鬆手,在幹毛巾上擦了擦。


    “唯一的選擇是什麽?”我盯著水槽裏的流水旋渦,深感無力。


    “挑家教!”他直接發了話,“並且,不準進畫室!”


    我,不記得十歲之前的事情。


    但似乎十歲過後,我就住在這裏。


    他給我請了很多家教,我功課也不錯。


    但我,很想去學校。


    記憶中,我似乎沒有去過學校,也沒有過同學和朋友。


    我很渴望。


    但江汓,從來不會滿足我的渴望。


    還好,他會允許我畫畫,偶爾,僅僅是偶爾,也會稱讚幾句。


    現在好了,不僅要接受家教,還不能再進畫室,徹底絕望。


    “那,西裝……”我怯怯低問。


    “三天時間……”他輕掃了我一眼,低頭下來,薄唇僅離我三公分:“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把它恢複原樣。”  “你就是法西斯!”我雖然怕他,但我覺得委屈。


    江汓幽深的眼神帶著戲謔,再一次把三公分縮減一半。


    一點,隻差一點,就能肌膚相親。


    “嗯?”他唇齒間帶著很淡的薄荷氣,挑戰著我的意誌。


    “你是法西斯!”我重複一遍,心裏打著鼓。


    “既如此……”他輕微嗤笑:“一,半年不準進畫室;二,家教不用你過目,我幫你挑;三,那件西裝……”


    我氣得牙癢癢,卻又不敢反駁。


    法西斯三個字,已經是我對江汓最大的挑戰,再繼續,恐怕我盥洗室都出不了。


    江汓,有本事你等我長大!


    “你……”


    “不服?”他似乎看出我的不甘心。


    我抬了抬下巴,鼓足勇氣:“你總有一天會比我先老,老了就會焉,焉了就會……


    “會怎樣?”江汓視線往下,嘴角勾出一抹玩味,饒有耐心的樣子。


    提了口氣,我很想說,焉了就會死,比我先死。


    但話到嘴邊,轉了個彎:“焉了就……就會讓我照顧你!你脾氣這麽怪,朋友肯定很少,現在這麽對我,就不怕老無所依嗎?”


    “朋友少?”他眉梢挑起,聲音低了幾度,“老無所依?”


    他的語氣裏聽不出息怒,我不敢再答,今晚,似乎我已經摸到了他的逆鱗。


    江汓眉心往中間聚攏,直起身子,目光冷冽而決絕:“晚飯取消!”


    說完,他轉身出了盥洗室,留我一個人傻愣在裏麵。


    不吃就不吃!


    走出盥洗室,想迴自己房間,路過衣帽間時,看到了那件被我弄得不堪入目的白西裝。


    推門進去,頹敗地坐在凳子上,盯著它發呆。


    其實我是很怕江汓的,平常跟他見麵的機會都不多,更別提在他麵前說出今天這一番話來,隻不過一想到半年不能進畫室,而且去不了學校,還得應付家教,控製情緒的閘口就壞了,讓委屈全部蜂擁而出,不受阻攔。


    起身把白西裝取下來,重迴了盥洗室。


    油性顏料這東西塗在布料上根本就弄不掉,就算僥幸讓它淡一些,那也隻是淡下去,並不能完全清除幹淨。


    江汓的衣服多到誇張,一年不帶重樣的,他為什麽獨獨對這件白西裝這麽上心。


    從未見他穿過白色,他卻獨獨鍾愛它。


    把白西裝扔進盥洗盆裏,洗衣液,漂白粉,手搓,扔洗衣機。


    種種辦法折騰完之後,我拿著甩幹過後的白西裝一看,顏料汙漬沒少太多,整件衣服,皺了。


    扔到盥洗盆裏,轉身就迴了臥室。


    從頭涼到了腳。


    不是淡定,而是,害怕到極致,就呆了。


    那晚,我沒有下樓,傭人阿姨也沒有上來叫我吃飯。


    餓著肚子睡了一夜,依然做了那個夢。


    真實到仿佛情景就發生在昨天的夢。


    但夢還未醒,我便被傭人白姨叫醒。


    看了一眼牆上的鍾,竟然是還不到早上六點。


    白姨滿臉擔憂:“小姐,你怎麽能把先生的衣服扔到盥洗盆就走了,先生現在很生氣,你趕緊下樓去!”


    心裏咯噔一瞬,印象中,我在這宅子裏住了這麽久,江汓從來沒有這麽早把我叫醒過。


    看來這白西裝對他不是一般的重要,我哪裏想到,他叫我下去,卻是因為另一件事。


    不敢怠慢,也不洗臉就趕緊下樓。


    剛到樓梯口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味。


    果然,走到樓梯一半,便看到他坐在沙發上抽煙,背影孤傲。


    連頭發絲兒都是冷冽的形狀。


    “咳……”我清了清嗓子。


    江汓沒有迴頭,但開了口:“過來!”


    我放在扶梯上的手頓了一下,現在才有些後怕。


    最膽戰心驚的,其實不是事發當時的恐懼,而是後怕。


    我緩緩過去,站定在江汓麵前。


    “江先生!”我低著頭,心裏鑼鼓齊鳴。


    “挑戰我?”江汓滅了煙,“小蘼,這幾年,把你寵壞了?”


    他的語氣並不溫怒,但這才是讓我不敢吭聲的原因。


    “站過來!”


    我嚇得肩膀一縮,眼淚奪眶而出,這才抬頭看他。


    他臉上清冷,膚色不白,卻很健康。


    “站過來!”他重複了一遍,這一遍,紮紮實實把我嚇得腿軟。


    我屈膝,撲通一聲跪在地毯上:“江……江先生,我不會洗衣服。”


    拳頭捏緊了,委屈湧上心頭。


    跪下不到三分鍾,江汓把我拉起來,深不見底的黑眸盯住我,語氣平淡:“小蘼,你父母兩小時前,在監獄裏自盡死亡。”


    這一巨石,在我心裏頭激起千層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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