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粗獷、豪放,充滿野性的蠻獸人軍營裏麵生活了半年之久,羅蘭德·威爾普斯發現自己依然難以適應。白天的時候,他用冷酷、無情的麵具隱藏自己,按劍而立的身影足以讓最粗魯的咆哮武士打冷顫。然而愧疚感並未消失,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就會像是一團迷霧一樣從腦海深處翻卷出來,在羅蘭德的耳畔說出煩瑣細語,讓他輾轉反側、夙夜難眠。


    迴到光耀之都菲爾梅耶熟悉的環境之中,羅蘭德原本以為自己的失眠會不藥而愈,然而入城當夜,他驚訝的發現,失眠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演愈烈。隻要閉上眼睛,耳畔就會出現無數咒罵指責的聲音,。讓他不由得悚然驚醒,睜大眼睛直至天明。


    他聽得真真切切,在所有聲音之中,最為清晰和響亮的那個屬於一位老人,語氣充滿失望、哀傷和自責,並不嚴厲,卻讓羅蘭德感到痛徹心扉。那個聲音屬於羅蘭德的父親,在春狩慶典之後遇刺身亡的威爾普斯首相。


    這位可敬而睿智的老人把一生精力都奉獻給獅鷲帝國正統皇室,殫精竭慮的輔佐了三位獅鷲皇帝,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而他的兒子卻背叛了大帝鐵衛的職責,背叛了獅鷲帝國,跟隨著蠻獸人大軍攻占光耀之都菲爾梅耶,倘若老人死後有知,又怎麽不會因此而感到失望自責、痛心疾首呢?


    嚴重的失眠讓羅蘭德的情緒越發暴躁,雖然憑借著鬥氣天華巔峰的實力,他依舊保持著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外表,然而實際上他卻像是一座隻有外表完好、裏麵已經密布裂痕的冰山,隨時可能徹底崩潰。


    蠻獸人之王托馬德·安敏銳的發覺了這一點,以最為誠懇的態度要求羅蘭德卸下肩頭重擔,什麽都不要去理會,安心休養一段時間。然而這樣適得其反,沒有了白天繁忙的公務,焦慮和愧疚像是詛咒一樣纏繞著這位劍法精湛的首席巡禮者,不到半個星期,就讓羅蘭德形容憔悴,活像是一具穿著鎧甲的骷髏。


    為了治療羅蘭德的失眠,蠻獸人之王托馬德·安可謂盡心竭力。連身份尊貴的總大薩滿都被驚動,親自為羅蘭德進行了祝福儀式。然而一切手段均告無效,無論是薩滿秘術還是黑月神力,亦或煉金術士精心調配的藥膏,羅蘭德耳畔的細語沒有一刻停歇,隻有在服下以曼陀羅花和毒芹調配的雙倍劑量“一枕眠”後,才能得到一段極為短暫的休息。


    可想而知,當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後,羅蘭德在聽到仆役通報,有位肩頭停著隻烏鴉的雜耍藝人請求他接見的時候,心情究竟有多麽糟糕。


    “那個耍把戲的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膽敢用這樣的理由來打擾我?”羅蘭德目光冰冷的注視著臉色發青的不幸仆役,心裏開始盤算要不要換掉這個人。


    首相遇刺之後,威爾普斯公爵府邸的仆役們受到了最為嚴酷的拷問,包括管家在內,有三分之二的仆役因此致殘或者死亡,剩下的三分之一也不敢繼續留在光耀之都,這讓羅蘭德在迴到家裏之後,連一張熟悉的麵孔都看不到,隻能從其他帝都貴族家裏借來一些仆役,把公爵府邸暫時打理起來。


    這位不幸的仆役實際上是位家境破落的男爵次子,所學習的貴族禮儀讓他雖然心懷恐懼,不過還能勉強控製情緒。“公爵大人,”他深深鞠了一躬,下巴都快低到腰帶以下了,“我怎麽敢用無關痛癢的小事來打擾您呢?隻是那個人……那個耍把戲的誇口說,他能夠治好大人的失眠症,我這才前來通報的。”


    羅蘭德臉色陰沉的哼了一聲,“看來我的失眠症已經成為很多耍把戲的登門求見的敲門磚啦?”他重重拍了一下腰間“獅鷲之爪”的劍柄,“告訴那個耍把戲的,我的心情恰好糟糕得很,如果有膽量,不怕因為欺瞞重臣之罪而血濺廳堂的話,就進來見我吧!”


    “唔,感謝公爵大人的接見,我感覺自己的膽量還算可以。”一個陌生的溫和嗓音從仆役身後響起,嚇得那仆役全身一顫,轉過身來正要大叫,一片黑色羽毛落在了他的額頭上,讓他頓時眼神發直、嘴巴緊閉的呆然原地站立。


    “獅鷲之爪”鏗鏘一聲滑出鞘外,緊接著羅蘭德向前一躍,從上到下揮出了一記兇猛的弧光,勢頭簡直要把來人從頭到腳劈成兩半。穿著把戲人彩布鬥篷的來人右手一翻,用一麵虛幻的透明盾牌阻擋了劍刃十分之一次心跳的時間,趁機像是腳底抹油一樣滑了出去。


    “以一個把戲人來說,你的技巧可很不一般啊。”感受到劍刃劃開魔法盾牌的強大阻力,羅蘭德的臉色不禁越發陰沉起來。


    “以一位帝國首席騎士來說,你的劍術可不怎麽樣。”把戲人語帶戲謔、針鋒相對的迴答說,肩頭上停著的一隻大烏鴉也湊趣的“啞啞”大叫,似乎在表示讚同。


    羅蘭德氣得額頭抽痛,不禁咬著牙笑了起來——這是新任公爵大人發怒的征兆,而且是最壞的那種。“耍把戲的,你見識過幾位帝國首席騎士的劍術?”他的聲音輕得怕人,獅鷲之爪的劍刃上泛起了一層柔和的火紅色光芒,顯得宛如寶石一般晶瑩剔透。“再來試試這一劍怎麽樣?”


    “天華巔峰的焰輪鬥氣而已。”把戲人意興闌珊的表示,同時懶洋洋的舉起右手,明豔的綠光在五根手指的指尖閃爍起來,“在見識過另一位帝國首席騎士已經聖化的犧牲鬥氣之後,還真的讓我很難提起興趣呐。”


    羅蘭德臉上的假笑驟然斂起,眼底首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一個耍把戲的沒理由能從傑諾老爹的劍下逃生,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就是個耍把戲的啊,說實在的,這個職業可比我原來的那個好得多了,畢竟與在三流酒館裏麵跑堂相比,走街串巷的耍把戲,也是我過去的夢想之一呢。”來人聳了聳肩膀,把遮擋住大半張臉的兜帽推向後方,露出一張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清秀臉龐。“我是傑迪·盧克斯,咱們有大半年沒見過了吧,羅蘭德·威爾普斯爵士大人。”


    羅蘭德心中一凜,下意識的垂下劍鋒——與一個敵意不強的強大魔法師白刃相向是個非常愚蠢的舉動,結果恐怕會令他難以承受。“原來是傑迪大師。”他故作輕鬆的行了個騎士禮,不過出鞘的獅鷲之爪卻沒有放迴去的意思,“這段時間的事情簡直太多,迴想起春狩慶典前與大師初次相遇,似乎已經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


    “是啊,很多值得我們尊敬的人都不在了,帝國的局麵也變成了我們從未想過的樣子。”傑迪若有所指的輕聲說。


    羅蘭德感到心裏一陣抽痛,耳畔似乎又響起了父親痛心疾首的責罵聲。這當然是個錯覺,羅蘭德寧願付出一切,也希望能夠再次聽到父親的責罵,可惜在那個局勢混亂、暗昧不明的晚上,睿智而威嚴的帝國首相居然死於鬼蜮小人之手,甚至連真相都無法查清。


    “雖然……局勢如此,但是畢竟正在慢慢好轉。”羅蘭德盡可能語氣含糊的表示說,隨後重重捶打了一下胸膛,“傑迪大師,我不希望您對托馬德大人產生過多的誤解,請您相信,我羅蘭德·威爾普斯以家族名譽發誓,絕不會追隨一個心懷叵測的邪惡之徒!”


    “雖然隻是見過兩麵而已,但是我不認為托馬德·安是個邪惡之徒。”傑迪語氣坦誠的迴答說,“正如我對您的看法一樣。羅蘭德大人,我相信您做出的是唯一正確的選擇,留在已經神智混亂的皇帝陛下身邊有什麽用?連貝爾蒙德爵士都做不到的事情,難道您會有辦法力挽狂瀾?”


    這番話出自傑迪·盧克斯之口,顯然讓羅蘭德深感安慰,連陰沉憔悴的麵容都似乎煥發出些許光彩。“您真的這麽想?唉,這真是個愚蠢的問題,傑迪大師,您有什麽必要敷衍我呢?可是其他人就不會這樣想,每當我迴憶起那些人看著我的眼神,心裏就感覺非常難受……”


    羅蘭德悚然收住話頭,眼底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他當然有些神情恍惚,因為嚴重的失眠已經困擾了他快一個月了,然而一位持劍侯爵不是這麽容易就被打倒的,他絕不認為自己會這麽輕易對人敞開心扉,何況此人用最寬容的眼光看也要算是敵友未明。


    傑迪微笑著撫摸了一下肩頭大烏鴉的翅膀,同時心裏再一次對黑鴉女巫自欺欺人的掩飾表示無奈。這當然是巫術的效果,黑鴉女巫對於情緒的操控可以說是極為精湛,就連群星之眼羅亞爾·梅裏斯特大師和織魂者莎爾·班瑞都要嘖嘖稱奇。


    “那些人是既得利益的損失者,當然會對您感到不滿,實際上,倘若讓他們的利益遭到損失的是獅鷲皇帝,那麽他們也會同樣不滿,甚至心生異誌。”傑迪若無其事的開口勸解,配合黑鴉女巫安撫情緒的巫術,讓羅蘭德的注意力發生了少許偏移。


    “或許就是如此吧。”他語帶沮喪的咕噥了一句,然後抬起雙眼,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了最起碼的鎮定。“那麽,傑迪大師,請您告訴我真正的來意,您該不會是想要勸我離開托馬德大人的吧?我想您不會那麽異想天開。”


    “當然不是。”傑迪聳了聳肩,語氣十分輕鬆的迴答說,“恰好相反,我曾經和托馬德大人在誓約河畔有過一次短暫的會晤,彼此取得了一些事情的共識。然而局勢的變化實在是快到出乎意料之外,現在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與他來一次麵對麵的會談才行。我不想讓這次會麵變得人盡皆知,也不想借助傳送魔法貿然進入攝政王府,所以,隻有請求身為蠻獸人之王得力臂膀的您,做一個妥善安排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朽神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慎獨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慎獨行並收藏不朽神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