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就像是發光體一樣,走到什麽地方,就把那裏的全部視線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傑迪?盧克斯知道自己不是這種人,當然不是,否則他早就不會在響鍾酒店跑堂小弟的位置上辛勤工作了。不過他曾經認為獅鷲大帝李維六十五世是這種人,帝國首相雷森?威爾普斯公爵和情報總管大臣巴米利楊也是。


    然而當門簾掀開,名聞西風郡的虓眼死神托馬德?安子爵大踏步走進帳篷的時候,傑迪發現自己的結論實在是為時過早了。


    沒有目睹的話,很難以語言來描述托馬德?安子爵的卓絕風姿。正如傳說之中所述,這位子爵大人有著一雙金色的眸子,純淨一如最上品的琥珀;一頭暗金色的頭發用銀色發帶束的整整齊齊,每一根仿佛都暗藏光源,閃爍著宛如熔煉金屬的熾熱光芒;他的一舉一動都帶有優秀騎士們所特有的敏捷利落的風格,五官線條銳利硬朗,給人以非常鮮明的印象。


    傑迪聽到身邊有好幾個人同時發出淺淺的抽氣聲,還有廷臣居然慌亂的碰翻了放在身前的杯子,他有些迷惑的環顧四周,發現帳篷裏麵有許多人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聲嗡嗡縈繞身邊。


    “這……簡直就和先皇陛下……一模一樣。”有個上了年紀的廷臣不由自主的喘息著說。


    “說不定真是皇族血脈……畢竟誰都說不清楚,先皇陛下究竟有多少個私生子。”另一名廷臣不無挪揄的揣測說。


    “諸神啊,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有人小心翼翼的咕噥說。


    走進帳篷之後,托馬德?安子爵沒有做任何停留,筆直的走向皇帝陛下,然後停在了火塘的另一邊。皇帝陛下微微挺直身體,四十歲和二十多歲的兩雙眼睛彼此靜靜凝視。那一刻似乎有某種令人窒息的無形力量將時間變得極其漫長難捱,在場的四十多名廷臣之中有一大半都突然發現,自己對於冬狼皮帳篷內部描繪的粗獷花紋產生了莫大興趣。誰都不敢直視皇帝陛下的表情,生怕從上麵看到某種不合時宜的秘密來。


    托馬德?安子爵身穿裝飾著華麗雲紋和獅鷲猛獸的騎士便服,肩披深藍色的半披風,一枚金色天平和銀色雙劍組成的家族徽章將披風扣在他的肩頭;腰間懸掛著一把裝飾著金色常春藤的沉重寶劍,從式樣上看,居然和放在李維六十五世陛下身邊的那把勝利與誓約之劍相差不遠。他的氣勢也足以和皇帝陛下相互抗衡,在兩人之間,火塘裏麵熊熊燃燒的橙黃色火焰劈啪作響,帶有鬆木清香的煙霧向上騰起,從帳篷頂部的排煙孔溜了出去,仿佛也不願意在氣氛凝滯的帳篷裏麵多做逗留。


    一個宛如絲綢般柔和優美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托馬德?安手撫胸口,恭謹的朝著皇帝陛下鞠躬致意,仿佛剛才的沉默對峙根本不存在一樣。


    “死神騎士團團長,塔爾隆要塞守護者,帝國子爵托馬德?安向萬民敬仰的皇帝陛下致以問候,願帝國在您英明睿智的領導下長治久安、國祚綿遠。”


    這是中規中矩的祝詞,不過出於前段時間聲名大噪的虓眼死神之口,依然讓帳篷裏麵絕大多數的廷臣鬆了口氣,有人甚至下意識的露出笑容,繃緊如弓弦的心情稍稍鬆弛了幾分。


    白亮的陽光透過篷頂的排煙孔和舞動的煙塵潑灑下來,其中一縷光線經過巧妙折射,照亮了皇帝陛下的身邊,將他襯托得更加具有威嚴神聖的感覺。不過這位陛下的表情似乎有些過於嚴肅,嘴角緊緊繃著,眼睛猶如兩顆明亮的燃燒星子。聯想起上次覲見的情景,傑迪?盧克斯突然感到心裏為之一沉。


    如果把皇帝陛下的心情比作一塊堅冰的話,那麽這塊堅冰並沒有因為托馬德?安子爵的低姿態而融化分毫。


    “上午好,塔爾隆要塞守衛戰的英雄。”李維六十五世仿佛興味盎然的迴應說。這不是皇帝陛下通常的說話口吻,已知的幾次這種語調都與某個家族或者某位重臣的悲慘結局有關。“能夠在此時此刻見到你真是意外之喜,從門口到這裏一定是趟漫長而艱辛的旅途,否則我可不知道為什麽一位聲名赫赫的戰爭英雄,會比身體柔弱的女人和魔法師到來還晚。”


    令人顫栗的冰冷氣息拂過帳篷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還在熊熊燃燒的火塘已經熄滅了一樣。剛才露出笑容的廷臣全都表情僵硬的垂下頭顱,向著天上的諸神祈禱,希望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輕浮表情。


    “陛下,請您見諒,我必須做好一切安排和準備,而且還要責罰未能在比武慶典上盡力爭取榮譽的部下。”托馬德?安子爵神色不動,依然用沉著冷靜的語氣迴答說,“在今天之前,我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決定,然而看到霍夫曼家族擁有的那麽多優秀騎士之後,我突然有種後悔的感覺。死神騎士團迅速壓製港城亞留斯騷亂的行動,說不定打亂了很多人的計劃——不隻是那些愚蠢的叛國者,或許還有在座的某幾位帝國重臣?”


    驚訝喘息的聲音從好幾個方向傳來,就連傑迪?盧克斯也下意識屏住唿吸,身邊的菲麗西提小姐更是臉色蒼白,宛如結塊的牛奶。


    “這隻是我的一些揣測而已,陛下,沒有任何根據。”托馬德?安子爵隨後又主動讓步說,“蒙您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進行第二次召見,而且又剛剛在名譽上麵遭受了重大挫折。”金色的銳利雙眼掃向傑迪?盧克斯所在的方向,“……我可能思考的東西有些過多了。”


    “托馬德子爵,既然這些隻是揣測之詞,就不必多說了呐。”穿著一襲紫羅蘭色絲綢長袍的巴米利楊總管柔聲接過話題,手指輕撫撲了香粉的麵頰,高挑秀美的紫色眸子裏麵閃爍著不讚同的光芒。


    托馬德?安子爵點了點頭,向後退了半步,不再說話。帳篷裏麵重新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名廷臣不安的挪動了一下身體,還有人拿起杯子想要潤潤幹涸的喉嚨,卻因為手指顫抖不已,讓杯裏的美酒都濺灑出來。


    “好吧,就這樣好了。以這麽多身份尊貴的廷臣來充當見證人,似乎不會令你們雙方感到不滿吧?”皇帝陛下用詢問的語氣說,不過沒等菲麗西提小姐或者托馬德?安子爵做出任何表示,他就揮了揮手,“我不希望繼續為此事召開朝會,聽雙方支持者唇槍舌劍的言語交鋒。這裏就是處理問題的最佳場所,現在就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時間,可有人反對嗎?”


    寂靜隨後籠罩整座帳篷,不過隻持續了幾秒鍾時間。“我不反對,陛下。”托馬德?安子爵首先開口。


    “尊貴的皇帝陛下,您的公正裁決,就是霍夫曼家族甘願接受的結果。”落後不到一秒鍾,菲麗西提小姐也語氣堅決的表示說。


    “很好。”皇帝陛下幅度極小的抖動了一下腦袋,臉上的冰冷似乎微微褪去,隨後身體轉向坐在右側的雷森?威爾普斯公爵,“既然雙方都沒有反對,我的首相,您是否可以為接下來的裁決做個記錄?”


    容貌清臒、胡須漆黑的帝國首相抬起雙眼,嘴角浮現出得體的微笑,“當然可以,陛下,這是我的榮幸。”他一麵說著,一麵示意宮廷侍從送上文書用具,然後親手拂開淡黃色的羊皮紙,拈起羽毛筆,筆尖輕輕沾了點墨水。


    “前段時間,在獅鷲帝國發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皇帝陛下一麵開口,一麵緩緩起身,身後的禦劍士撒當爵士立刻上前一步,雙手呈上了象征無上皇權的誓約與勝利之劍。皇帝陛下以穩定精準的手法拔劍出鞘,然後鋒刃向下,穿透厚實華貴的瓦爾羊毛毛毯,將其插入腳下的土地,洪亮的聲音在華麗的冬狼皮帳篷之中迴蕩。


    “一位曾經名列帝國九柱的貴族子弟,一位祖上曾經為帝國創立貢獻汗馬功勞的英雄子孫,因為某個害了熱病的瘋女人做出妄語狂譫和一己之私,背叛了帝國民眾的信任,勾結極少數地方領主,在帝國的西風郡引發了一係列動蕩。動蕩導致許多損失,其中包括港口城市亞留斯的一城之主,安塞斯?霍夫曼子爵的不幸身亡。”


    隨著皇帝陛下的手勢,許多目光朝著菲麗西提小姐集中過去。這位年方十九歲的貴族小姐雖然臉色蒼白,身體搖搖欲墜,不過還竭力保持著鎮定的表情,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惜。


    “在秩序崩亂,帝國民眾遭受威脅的危急時刻,塔爾隆要塞守衛軍統帥,死神騎士團團長托馬德?安子爵當機立斷,迅速出兵,平息騷亂,並且將叛亂者的黨羽剪除大半,將港城亞留斯的損失減輕到到最低的限度。”


    皇帝陛下繼續講述著,雖然已經對這件事情的經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過每位在場的廷臣都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姿態,不少人的臉上還刻意隨著皇帝陛下的講述而浮現出各種各樣的表情。


    “但與此同時,托馬德?安子爵以防止殘餘叛亂者繼續興風作浪的名義,宣布接管港口城市亞留斯的一切權力,這種行為與慣例並不相符。霍夫曼家族的血脈傳承並未中斷,菲麗西提?霍夫曼小姐理應繼承安塞斯?霍夫曼子爵的頭銜,以及霍夫曼家族在港城亞留斯的一切利益。”


    皇帝陛下說到這裏的時候,刻意停頓了一下,似乎等待著什麽。托馬德?安子爵不負希望的向前跨出一步,以依舊優雅溫和,但是與剛才相比少了一分克製的聲音開口說,“明察秋毫的陛下,請容許我指出一點。當騷亂發生之際,安塞斯?霍夫曼子爵不但丟掉了亞留斯城主的寶座,還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那並不是足以剝奪霍夫曼家族權力和領地的錯誤,而且霍夫曼子爵的死亡,正是因為他用自己的生命與叛亂者決一死戰,捍衛帝國的利益。”傑迪?盧克斯立刻接口迴答說。


    托馬德?安子爵那雙金色的眸子眯了起來,目光利如刀鋒,仿佛第一次看到傑迪?盧克斯的存在。“霍夫曼子爵在幾年之前,就已經被他的副手架空了。”他用優雅語調說著銳利傷人的話語,“即使是在忠誠方麵無可厚非,身為一城之主的才能恐怕也不足夠吧?”


    菲麗西提小姐的臉色一陣發白,不過傑迪?盧克斯的口舌之利卻並不遜色太多,“這樣說來,值得尊敬的托馬德子爵大人早在幾年之前,就已經察覺了潛藏在亞留斯的叛亂跡象嘍?”男孩笑容滿麵,不過絲毫未達眼底,“這個理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麽死神騎士團能夠那麽迅速趕來,平息叛亂,卻不好解釋為什麽一位忠誠於帝國和皇帝陛下的邊境領主,居然會坐視事態演變成騷亂,而沒有提前動手,將其扼殺於萌芽之中。”


    兩人針鋒相對的交談讓帳篷裏麵的氣氛更加緊張起來,廷臣們又一次開始交換眼色,不少人麵帶憂慮,眼底卻滿是幸災樂禍的神情。對於醉生夢死的帝都豪門勳貴,沒有什麽比一次可能以流血收場的衝突更能娛樂他們的心靈了。


    而且事態還有進一步擴大的可能。有人注意到帝國首相已經停下了羽毛筆,皺著眉頭注視著對峙的兩人;還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稍稍抬起的下巴,以及即使緊緊抿住,也能看出上揚弧度的嘴角。


    始終站在陰影之中保持低調的情報主管大臣巴米利楊輕輕咳嗽了一聲,語氣婉轉的開口說,“我想請兩位大人注意,主持日常事務的貴族評議會對此事已經有正式的公文作出解釋,對於死神騎士團為平息騷亂做出的貢獻也有所褒獎呐。”


    “確實如此,傑迪?盧克斯魔法師,請你注意斟酌自己的言辭。”帝國首相雷森?威爾普斯公爵隨後起身發言,語氣嚴厲的告誡說。幾秒鍾的沉寂之後,傑迪?盧克斯後退一步,微微低頭,行了個法師禮表示歉意。


    皇帝陛下興致盎然的關注著這場小小的衝突,等到傑迪做出了退讓的表示之後,他繼續開口說。


    “考慮到雙方對事情經過的說法,以及呈遞上來的證詞,其中包括西風郡郡守龐多克伯爵和十幾名貴族爵士共同署名的那一份。當然……還考慮到比武慶典的結果,以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帝之名,我,第六十五世獅鷲大帝在此做出如下裁決。”


    皇帝陛下此刻的表情似乎和語氣肅穆的言辭並不匹配,他仔細審視著傾聽裁決眾人的表情,尤其是托馬德?安子爵,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


    “在處理港城亞留斯騷亂一事上,霍夫曼家族和托馬德?安子爵都並無過錯。然而我隻能根據已經發生的事實進行裁決:霍夫曼家族可以保留亞留斯城主之位,並且擁有亞留斯三分之二的財政權力和二分之一的駐軍權力,但是需要拿出五萬枚帝國金幣酬謝托馬德?安子爵大人慷慨出兵的舉措。”


    這個數額巨大的賠償讓菲麗西提小姐臉色由白轉青,不過對於經濟比較熟悉的傑迪?盧克斯卻無所謂的點了點頭。“五萬枚金獅鷲聽上去很多,然而隻是亞留斯半年左右的稅收而已。”他輕聲提醒,讓血色重新迴到了菲麗西提小姐的臉上。


    “另一方麵,托馬德?安子爵將獲得亞留斯三分之一的財政權力和二分之一的駐軍權力。名義上駐守亞留斯的軍隊必須聽從城主府的命令,不過托馬德?安子爵身為死神騎士團團長,對所轄死神騎士享有無可辯駁的調動權,而且擔任緊急事態下的臨時軍事長官,具有越過城主府調動軍隊的權力。”


    帳篷裏隨即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有些議論是針對皇帝陛下的裁決,也有些在評論當事雙方的臉色變化。但是傑諾爵士做了個手勢,幾名灰燼騎士同時敲響盾牌,嘈雜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下去。


    “最後我要告誡你們,過去的種種摩擦必須到此為止,不可有世仇因此而起。”皇帝陛下停頓了一下,斂去一切溫和表情,一字一頓的說了下去,“我在此宣布,從今日起,兩年之內,倘若菲麗西提小姐發生任何不幸的意外,造成她的死亡或者重傷,以至高無上的皇帝之名,我都會剝奪托馬德?安子爵的一切職務,將其處以極刑!”


    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唿和喧嘩聲四起,這一次即使是十幾名灰燼騎士同時敲響盾牌,也沒有人能夠馬上安靜下來。所有廷臣都沒有想到過獅鷲大帝居然會做出如此嚴厲和古怪的判決,托馬德?安子爵戰功卓著,不過也像是一匹不羈的野馬,素以桀驁不馴著稱。現在看來,皇帝陛下終於打算給這匹野馬套上籠頭了。


    “這樣說來,幹脆讓菲麗西提小姐與托馬德?安子爵大人聯姻,豈不是更好?”傑迪?盧克斯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建議說,隨後又深深注視了皇帝陛下一眼,“陛下,我隻有一個問題,為什麽是兩年?”


    “因為在這兩年時間裏,菲麗西提?霍夫曼女子爵身邊的保護力量將會大大削弱。”皇帝陛下幾乎是不動聲色的解釋說,然後伸出右手,巴米利楊總管立刻向前兩步,從袖子裏麵取出一疊羊皮紙,交到了皇帝陛下的手上。


    皇帝陛下隨意翻了翻羊皮紙,再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某些情報表示,在騷亂發生的前夕,兩名叛亂主謀先後造訪過某家酒店,還有來自於其他國度的間諜活動的跡象。”他語氣“而你……傑迪?盧克斯魔導師,曾經在這家酒店默默無聞的擔任了好幾年時間跑堂小弟,有沒有這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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