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繞,層層如羽翼般的黑雲,籠罩著東朝皇國的上空。風雲激蕩,雲層間偶爾有白光閃過,在天地響起一陣低悶地咆哮聲。

    銅雀台,皇城中最高的建築,在鱗次櫛比的建築中,猶如一把巨鞘,矗立在了皇城中央。

    銅雀台上,懸掛在簷角的風鈴,隨著愈來愈大的晚風,發出清脆激烈的聲響,細亂的雨絲如跳躍的銀珠,濺落了一地水漬。

    “變天了。”一個頭戴黑色冕冠,身著袍衣,肩上繡著日月圖樣,背後紋著星辰圖案的青年男子站在高高的樓台歎道。

    “陛下,九王之亂,還請速速決斷。”青年男子背後躬身站著一個謀士,麵如冠玉,墨色的眸子猶如星辰般深邃。

    “哼,我就不信,憑借皇城的十萬人馬,阻不了九王之亂!”東朝的年輕帝王尹俊冷哼:“想我手握天下,豈會怕區區這幾個藩王?”

    “陛下不可,陛下剛登大寶,根基未穩。”背後的謀臣急忙勸道。

    風倏地鑽進了銅雀台,垂在冕冠兩旁的珠玉兀自搖晃,不時相碰,發出低微的清脆聲。

    “陸愛卿,那你認為該如何?”尹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陸青楓雙手作揖,身體微躬:“為今隻有一計,九王之亂,隻因為削去了他們的兵力,而推恩令之舉,卻是微臣提出,所以……”

    “住口,休得再說!”尹俊勃然大怒,“千軍易得,良才難求。你讓朕舍你而迎九王,若是如此,豈不讓天下有誌之士寒心。”

    “陛下,”謀臣深邃的眸子竟有水色,“陛下初登大寶,雄才偉略還未及施展,江山與微臣,孰重孰輕,陛下應該知道。”

    年輕的帝王沉默良久,忽的抓住了陸青楓的手,艱澀道:“朕不應該不聽你勸告,過早的頒發了推恩令,是……是朕害了你。”

    手掌傳來微微的顫抖,陸青楓看著他微微歎息一聲:“微臣有三願,還請陛下恩準。”

    “第一,微臣去後,還請陛下以臣的《萬言書》為治國準則,安邦定國;第二,懇請最後一份詔書有微臣擬寫;第三……”陸青楓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柔色和內疚,“還請陛下放過我兒,留陸家一條血脈。”

    尹俊點了點頭,天地間一道白光橫亙,接著巨大的炸雷聲不止,風撲簌撲簌地拍打著窗欞,終於“吱嘎”一聲,推開窗戶,滿屋間頓時侵襲著涼人的大風,席卷著點滴雨珠。

    陸青楓臉色無悲無喜,驀地拿起案幾上的毫筆,蘸墨提筆:

    “布告天下,鹹使聞之,諫使陸青楓,妄議國事,推施恩令……今誅以九族,以告天下。”

    黃色的絲帛上,墨色淋漓,可在年輕帝王眼中,絲帛如國土,墨色如鮮血,他雙眼發紅,伸出食指和中指,指天起誓:“朕對天發誓,今生必滅了諸侯國,讓越王,楚王……為青楓陪葬!”

    陸青楓聞言輕輕一笑,擱起豪筆,走到窗前,望著黑壓壓的天空,忽的吟道:“一匣飛劍千斑鏽,綴纓不似當年紅,縱有負,來生再償前緣夢。”

    說罷,輕輕一縱,袖袍翻飛,人如秋蝶般,往下墜去。

    銅點大的雨終於從天一瀉而下,白色的閃電猶如憤怒的虯龍,在雲間翻滾咆哮。尹俊不顧雨水打濕衣服,站在窗口,望著那墜落的身影,兩行清淚不由而下。

    良久,他忽地開口道:“一清。”空蕩蕩的銅雀台忽然多出了一個人影,淡淡的,仿佛是糊在窗壁上的影子。

    “陛下。”那個身影彎下身,恭聲道。

    尹俊望著案幾上被風拂亂的詔書,有些疲憊道:“你帶著陸子軒,離這越遠越好。”

    人影顯然有些猶豫:“可先帝叫我保護您的。”

    “這是我的命令!”尹俊喝道,從袖口掏出一塊黑黝黝的牌子,“他日這孩子長大,持這塊玄鐵令,我可滿足他三個要求,也算對得起他父親了。”

    淡淡的人影不再言語,身影微動,空蕩蕩的銅雀台就剩下東文帝孤零零的一人了。

    風肆虐著,嘩啦啦的撕扯著硯台壓著的絲帛,眼見得絲帛就要吹飛而出,尹俊上前一把抓住,募得發出一陣大笑。

    陸府,人來人往,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嘈雜慌亂,往日可人親熱的傭人丫鬟們,此刻就像逃難一樣,慌慌張張地收拾著行李。望著紛亂的人影,母親緊緊抱著陸子軒,仿佛像是抱著屬於她最後的一樣東西。庭中,春天和丈夫一起種下的蟹**,還沒開,就在紛遝的腳步聲中倒下,碾碎。

    伴君如伴虎,和他說了多少遍了,他就不是不聽,述萬言,定國策,仿佛那個偌大的國家才是他的家一樣,嘔心瀝血,而她和江兒,卻似在一個晦暗的角落裏,不曾引他注意。

    偶爾,他閑暇時,他摸著她的柔荑,柔聲道:“夫人,真是累了你了。”望著他堅毅的輪廓和明亮深邃的眼神,她所有的怨言和不滿,都消失無盡,他和她挽著手,撒下了一粒粒花籽,他說:“蟹**,淩秋霜而開,合冬雪而閉,花香骨傲。”

    可終於沒有等到,看著被踐踏,漸漸陷入泥土的蟹**,她嘴角噙著一抹微笑:聽說,黃泉彼岸有一種花比蟹**更美麗,更燦爛,叫做曼珠沙華,或許在那可以和他一起慢慢品賞。她望著懷中的陸子軒,心底泛起了一陣內疚,今後這孩子隻能一個人照顧自己了。

    旁邊站立著一個清瘦道士,頭戴原始冠,身披鶴氅,腳著麻靴,背著一把古樸寶劍,看了看天色,不由催促道:“夫人,切莫再猶豫了。”

    陸夫人點了點頭,對著懷中的陸子軒哽咽道:“子軒莫哭,以後一定好好好照顧自己,要讓自己開心……”說著,一滴滴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沿著腮頰,滴在了陸子軒的臉上。

    陸子軒臉色清秀,約莫十二三歲的模樣,聞言,神色悲切,似點頭又似搖頭,臉色說不出的悲愴。

    清瘦道士一把抓過陸子軒,對陸夫人道:“還望陸夫人莫怪皇上,皇上也有不得以的苦衷,皇上許了三個諾言給陸家,日後這孩子的前程,也是不可限量。”

    陸夫人不置可否,隻是淒然的看著陸子軒,陸子軒驀地大喊:“媽,我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你。”

    “夫人保重,一清去也。”說罷,抱著陸子軒,腳底微一使勁,人如輕燕般縱起,飄向遠方。

    陸子軒隻覺周遭事物唿唿地往後駛去,一清抱著自己,在繁華的汴京城上,腳踩著著粼粼瓦片,縱身遠去。陸子軒望著身後的漸漸遠去的陸府,眼淚如絲線,在風中搖擺斷裂,飄向了越來越遠的家門。

    不過一時半刻,一清抱著陸子軒已來到了汴京的城牆邊,一清對陸子軒說了聲:“小心了。”足尖一點,人如灰雁般飛過了高高的城牆,城門的守衛隻覺得眼前一花,一個灰漠漠的影子飛向了遠方。

    如此這般,也不知走了多久,陸子軒隻覺耳旁盡是唿唿涼風,終於一清身形一停,對著懷中的陸子軒開口道:“子軒,你下來吧。”

    陸子軒站定,卻見前方是一個客棧,當下開口道:“我們離汴京多遠了?”

    “大概一百多裏。”一清答道。

    “我還能迴汴京嗎?”陸子軒抬頭望著一清。

    “十年之內,最好不要迴去。”一清望著陸子軒清澈蘊著淚水的眼睛,心中一酸,彎下腰,拍著他的肩膀道:“這十年,我會照顧你的。”

    陸子軒點了點頭,忍住了眼中淚水不滴下,隨著一清進了客棧。

    一夜無語,第二天,一清帶著陸子軒一直往南走去,路上陸子軒忍不住開口問道:“道長,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一直往南,有一座山叫鴻雲山,鴻雲門就在那。”一清淡淡道。

    “你要帶我去鴻雲門?”陸子軒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裏是抹不住的驚喜。

    天下三山須彌,鴻雲,白丘,山靈鍾秀,氣運澤厚,傳說三山中有本來洞,鴻雲門,幽幽穀。三派具是世人眼中的神秘門派,很少世出,更有人說三派修的是無上大道,求長生脫桎梏,而鴻雲門更是有劍仙之說。

    “想不到傳說是真的。”陸子軒興奮地說道,“一清爺爺,那我可以做鴻雲門弟子嗎?”

    “自然可以。”一清嗬嗬一笑,兩抹白眉輕抖:“因為我就是鴻雲門的。”

    陸子軒滿眼是星星,盯著一清背後的寶劍,顫聲道:“那我可以站在你的劍上飛嗎?”

    “哈哈,”一清大笑:“你個小娃,哪有那麽神,即使掌門也沒有這份本領,隻可禦劍,飛人之說隻是世人的臆測罷了。”

    陸子軒嘟起嘴來,不免有些失望。

    一清見陸子軒如此神情,古井無波的心境也泛起了漣漪,當下解釋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古以來,凡人無不受喜、怒、哀、懼、愛、惡、欲之情困擾,壽命也隻有幾十載。數千年來,無數聰明才智之士,投入畢生經曆苦苦鑽研,以求擺脫天地之牢籠。實至今日,天下修真有道,佛,俗,魔,妖之分。道門中以鴻雲門為尊,佛門以本來洞為首,俗派以幽幽穀和擎劍城最為出色,魔教則是血煞堂和萬毒門,妖類多是山中靈獸草木修煉有成,倒也不結派,隱於莽山大澤中。”

    “一旦求那大道,世俗的功名利祿都如過往雲煙,如果還追求世俗名利,那對自己的修為是很大的障礙。”說道這,忽然看到陸子軒一臉疑惑之色,張口欲言,卻又忍住,當下一愣,既而明白,笑了一聲:“你是說我既然是鴻雲門弟子,為何還要守護東朝的皇帝?”

    陸子軒點了點頭,正有此問,卻又不方便開口。

    一清心境甚高,絲毫不忤,解釋道:“想我鴻雲門修道一途,雖求大道,卻不似天道一般無情,東朝曆代皇帝治國愛民,但不時有宵小之輩行暗刺的舉動,為了避免國家動亂,處於東朝境內的鴻雲門每隔二十年就會派一名弟子保護東朝皇帝,這二十年剛好輪到我。”

    說道東朝皇帝,陸子軒眼中蘊淚,恨聲道:“這皇帝也不是好人,父親為東朝鞠躬盡瘁,他殺了父親還誅九族,他日必定要討個公道。”

    一清歎了一口氣道:“你錯怪了陛下,陛下和你父親私下其實是摯交,此番殺你父親委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九國諸侯造反,不誅九族,實難平息九王之恨啊。”

    看著陸子軒恨恨不已的神情,當下歎息道:“也罷,這是你的心結,一時半會還是很難解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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