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很幹旱。一直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下得很大,張子翔傍晚的時候和侄子在樓下滾雪球堆雪人,迴家的時候帽子上的絨毛都被雪打得透濕。


    他家裏人又迴得很全,侄女已經能發出些簡單的音節了。一屋子人在包餃子,電視開著,大家都在聊天,沒有人看。張子翔一個人在臥室,坐在床上,外麵的鞭炮聲此起彼伏。


    十點的時候,他收到了一條短信,依舊孤零零的正好沒有紮堆。四個字加上一個標點符號,平淡溫和。


    “新年快樂。”


    張子翔看著這條信息,一分鍾後,把手機關了,蓋子扣上。他把臉埋在被子裏,過幾秒,重重一拳捶在牆上。手疼得好像骨頭碎了,他又捶了一拳。


    侄子跑過來,問他:“你幹什麽呢?”


    張子翔把臉從被子裏抬起來,說:“我看看牆結不結實。”


    “結實嗎?”


    “結實啊。有的東西結實得就算手骨碎了,還是打不破。”


    “哦。”小侄子說。


    “為什麽世界上會有這麽結實的東西呢?”張子翔怔怔說。


    “不知道!”小侄子咧嘴笑,跑了。


    年夜飯上桌的時候張子翔看著實在吃不下去,就又說要出去。他家裏人已經習慣了,大姑說:“又去你那個朋友那兒啊?怎麽不帶點菜就要出去?”


    “他吃了。”張子翔說。


    他下樓走去小區的角落,又爬樓翻上天台。這半年上班沒時間晨跑,身體狀況明顯地下降了,上天台的時候感覺有點費勁。


    這是他這幾年第一次沒有去梁則正家過三十。那三塊磚頭還在,他上次來的時候把報紙墊在磚頭上坐著,走的時候忘了拿,過了這些年,現在早就沒有了。他這次忘了帶報紙,就把最上麵的磚抖抖雪,中間那塊磚抽出來摞在上麵坐。


    雪還在下著。中間的磚頭沒有落雪但是也潮了,坐一會就感覺特別涼。張子翔靠著水泥墩,仰麵看著綻放在雪夜裏的彩光。那些光芒即使是暖色也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冷意,他又想起來那一年梁則正靜靜地看著手裏的煙花,雙眸之中映出墜落的銀河。


    他曾經聽過一種說法,喜歡爬天台的人是感性的,浪漫的,情感豐富的,喜歡幻想的。後來,又有了另外一種說法,說這樣的人喜歡憑高遠望,是孤傲的,有抱負的。


    張子翔覺得自己哪種都不是。


    隱藏在開朗表象下的是對萬事萬物深深的不在意,然而笑起來時又的確是快樂的,這種快樂並不是虛假。


    他從不輕易交出真正的感情。一旦真的在意了,就會連心一起掏出去,所有的情緒都跟著心一起走。


    張子翔不收迴自己的心。如果對方不用他的心來填充,那麽張子翔的胸口就永遠有一個能望見天色的空洞。


    聖誕節當天,張子翔靜靜地把鑰匙放迴桌子上。他腳邊放著自己的行李箱,說:“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吧。我想冷靜冷靜。”


    梁則正站在餐桌旁,黑色眸子暗得反不出一點影子。他沉默了一陣,說:“行。”


    張子翔出門,沒有迴頭,反手把門給梁則正帶上。他走到電梯裏,額頭用力撞在角落上,疼痛很是鈍重。然後他在電梯壁上重重打了一拳。


    說起來他的左手最近確實挺倒黴。捶電梯那一下挫傷了軟骨,還沒好利索,剛才又去禍害奶奶家的臥室牆,現在腫了,握都握不緊。


    十二點到了,放炮的人越來越多。張子翔一個人坐在天台,在響徹天際的一聲聲巨響裏開始大聲地背古文。背到一半想不起來就換一篇,最後大腦一片空白,就仰在那裏看著天,怔怔的。


    醒的時候天色蒙蒙亮,雪已經停了。張子翔的頭有點沉,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過了一陣想起來了,忙去拍打身上那層厚厚的雪,幸虧醒得早,再睡下去,估計要變成小學課文裏那個豐碑。


    拍完雪,他才發現衣服和褲子都濕透了。身體冷得發僵,渾身無力,他站起來抖了幾下,把粘在身上的衣服抖開,又拍拍殘餘的雪。翻下天台的時候沒抓住,第一次摔在了下麵那個小陽台上,腳差點崴了。因為個子高,摔倒的時候肩膀在陽台棱上麵卡了一下,疼得躺地上半天沒站起來。


    迴家之後他還是特別蔫,他爸拿手一試,不出所料地發燒了。於是大年初一張子翔躺在醫院輸液,他燒得迷糊,總感覺自己站在梁則正家客廳,看著梁則正站在窗口的背影。寒風凜冽,他動不了,隻能拚命地喊。可是梁則正微仰著頭看著遠方,淡淡的煙氣從他指間緩緩上升,就像是聽不見一樣。


    就好像他們中間隔著一堵打碎手骨也破壞不了的玻璃牆。


    張子翔真正恢複清醒是在初三的晚上。堂姐在他旁邊,眼睛都熬紅了。護士進來,測完體溫,堂姐喂張子翔喝水,問:“正正是誰?你叫了三天兩夜的正正。”


    張子翔一從床上直起來就犯惡心,喝完水又躺迴去,有氣無力,抑揚頓挫地文藝道:“我活到現在做過的最美,最美的夢。我這輩子,下輩子,再也不會做這麽好的夢了……”


    他堂姐說:“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又不是非得問。你也別這樣啊,我不習慣。再說了,有什麽過不去的事,你這次病我看就是心病,想開點。還有你這個手怎麽迴事?大夫說三個月都好不了。”


    張子翔迴答:“我長這麽大還沒中二過,想試試自殘的快感。”


    出院的時候張子翔老爸騎車帶他迴家,他爸很久沒騎車帶過他了。張子翔長得太高,早比他爸高出大半個頭。他跟他爸說:“爸,我辭職了。”


    他爸繼續騎車,抖也不抖:“辭就辭了吧。”然後又說:“想在家歇段時間也行,你自己看。”


    張子翔說:“我暫時不想找別的工作了,要不就去店裏幫幫忙吧。”


    “行。”他爸淡定地說。


    ******


    張子翔很久沒生過這麽大的病了。真正緩過來的時候已經進了三月,他開始迴“如你所見”上班。他不上早班,每天十點多鍾過來,一直上到晚上才迴家。


    隻要沒事幹,張子翔就拿牛奶練打泡。兩個奶缸換著來,一個打完就塞涼水裏,換另一個再來。過了半個月,不僅打奶打得好,連拉花也學會了。趙陽不諷刺他了,說:“不錯,你現在拉出去也能勉強當個招牌。”


    一天下午,張子翔無所事事地撐在吧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白蓉聊天。白蓉麵對著玻璃門,突然說:“哎,你那個師兄來了。”


    張子翔往外一看,正好看見梁則正遠遠走過來。一個孩子從他麵前橫跑過去,他低頭停了下。


    張子翔噌一下縮進吧台底下:“你就當我不在,求你了,求你了!”


    白蓉特別納悶,卻也沒多問。張子翔縮在吧台下麵,覺得不安全,幹脆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白蓉說的什麽話他都聽不見了,隻能聽見許久沒有聽見過的聲音,淡淡的,隻有兩個字:“謝謝。”


    真正熟悉之後,梁則正對他說話時不會用這樣的聲音。他對他說話時候的聲音本質還是清冷的,卻因為含著溫和,聽上去特別柔軟。


    白蓉叫他:“小翔,你那師兄走了。”


    張子翔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他的心裏和眼眶都是酸澀的,連頭都不敢抬。


    “小翔。”白蓉說。


    她見張子翔一直蜷在地上坐著,又說:“你發燒剛好,還敢坐地上。這段時間為什麽不上早班了?你以前不是特別黏你那師兄麽。他是你老師是吧,怎麽突然這麽怕他,他掛你科了?”


    “他這段時間早晨又沒來啊?”張子翔把臉抬起來靠著吧台下麵櫃子邊,說。


    “沒有。”


    “又出差了吧。多累啊。”張子翔喃喃道。


    白蓉聽他這個縹緲的語氣不舒服,說:“你不想見他就算了,我給你看著,以後他要是來了就叫你。起來吧,別再感冒了。我給你熱個牛奶,你裏麵坐會去。”


    張子翔搖搖晃晃站起來,下意識看門,發呆。


    然後他拆開一箱牛奶塞冰箱裏,箱子拆散,拿紙盒墊著坐在吧台後麵。他捧著牛奶,發了會呆,說:“其實他是個特別溫柔的人。有點笨,屬於高智商低情商那種,性格其實也挺複雜的,又悲觀又樂觀,死心眼,而且基本上不會拒絕人。他喜歡攢鋼筆水,什麽顏色都有,我覺得他可能喜歡藍色,藍色係特別多。他平常自己做筆記的時候用鉛筆挺多的,多奇怪,你說現在誰還會用鉛筆,也不怕蹭。也不嫌麻煩,不用自動鉛,就用中華,那些鉛筆都削得特別好看。桌麵上筆筒裏總會放幾根鉛筆,但是兩根鋼筆從來不會放筆筒裏。而且你肯定猜不到,他會吃零食,桌子上一直有個小塑料桶,就麵包店裏裝卡拉棒那種,裏麵全是格力高那個巧克力棒,從袋子裏拆出來放桶裏,強迫症。”


    “你還挺了解他啊?真沒白在他那混兩年。”


    “不是。我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有時候我覺得他會這樣,可他偏不會。有時候我覺得他不會,他又會……然後我就覺得特別驚喜。”張子翔說,“我隻知道這些外在的東西。我還知道他會用手帳,我問過他,他說是在日本時候養成的習慣,有些東西能用筆記下來就沒必要費腦子。但他記性那麽好,怎麽會怕費腦子?他真的特別溫柔,特別細心……”


    “你這麽會兒就說了兩個溫柔。”白蓉說,“我怎麽沒看出來。”


    張子翔深深地歎口氣,說:“我最希望這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能看出來。可是我完蛋了。我覺得我這輩子完了。還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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