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去支教,其實並不是走進大山裏。


    d縣在a省的西南方,張子翔去的學校在d縣邊緣的一片小村莊之中,挨著郊區。他在周圍的村子裏轉了幾圈,都建得很不錯,有兩個村子的中心廣場竟然還有統一安裝的健身器材,和張子翔家小區裏的一模一樣,甚至還多出一些樣式。有的張子翔都沒見過。


    學校南邊是一片廣闊的田野。張子翔沿著路走到田野邊,遠看一片綠油油的很漂亮,近處看卻有點亂。有幾塊地大概是閑置下來的,被人隨手撒了點種子,立著幾棵稀疏的玉米,腳下爬著亂糟糟的地瓜秧。


    再往東邊走,穿過一個村子,樹木圍繞間有個魚塘。張子翔在魚塘邊上溜達,一個大爺正坐在那裏釣魚,就在他去的時候正好釣上來一條。


    張子翔給梁則正打電話說:“這居然還有供銷社。”


    “不會有。肯定是叫這個名字的小商店。”


    張子翔再次蔫了,說:“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這個學校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周邊村莊裏的孩子,極少數是遠道而來。學校門口有條路,坑坑窪窪,隻有一條公交車的線路。學校設施還是很齊全的,多媒體也有,但不知道為什麽,就像是私立一樣,留不住人,也不知道當初怎麽簽的合同。後來張子翔聽說,學校裏許多老師都不是正式編製,也難怪他這樣沒有教師證又不是教育專業的人還能來教。


    學校的不合常理之處張子翔覺得自己管不著,他也沒資格管。他需要的隻是趕緊學會怎麽教學生。學校裏這次假期走了四個老師,張子翔隻有半個月時間來熟悉,就需要去教初二,甚至不是初一。


    學生們家近,但都住在學校裏,一星期迴家一次。或許是因為師資力量不夠,學生們知道不靠自己努力就很難出頭,想要考到縣裏的高中改善環境,一個個年紀小小都拚命。


    學生們早晨六點多起床,從七點五分到七點五十是一節早自習,中間歇十分鍾,緊接著就是第一節課。晚上吃完飯之後還有三節晚自習,一直上到十點半才迴宿舍睡覺。初中生還在長身體,需要充足睡眠,疲勞戰術是下下之選。張子翔對這種拿時間來填充的學習模式很有些不讚成,但他也沒辦法。在前半個月的時候他不能上課,就來迴巡視,看著初二五個班的晚自習。他看晚自習,其他老師就可以省下時間,來做課件和教案。


    學校給張子翔安排了一間單身教師宿舍。和他同住的是一個年輕的老師,叫程堯,不過二十五六歲,在這個學校已經教了好幾年了。也是教語文,張子翔試著寫教案,他拿過來看,說:“你這個引導語就不行。”


    “怎麽不行?”張子翔說,“這篇課文講的是堅韌,我在前麵給他們說下堅韌,講個小故事再給他們鼓鼓勁,有什麽不行?”


    “不行。既然是《白楊禮讚》,你開頭就要先說白楊樹,用樹引出課文。”


    “我介紹樹幹嗎?”張子翔看著手裏的課本,“你看,底下都有介紹,哪還用得著我。而且誰沒見過白楊樹,這篇文章的主旨不就是用白楊樹引出感情,屬於借物抒情,發表自己的看法啊。我為什麽要介紹一個載體?”


    程堯笑了:“我剛開始也這麽想。但是帶我的老師說不行。而且我現在教了這麽長時間,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隻要沒人聽課,到了課上你想要怎麽講是你的事。但是教案寫成這樣,交上去通不過去。”


    張子翔皺眉。


    “而且,你別看咱們這個學校這樣,上麵來查,標準還是一視同仁的。所以有的老師會準備三份教案,一份上課用,一份交學校,一份用來應付教委。”


    “為什麽?”


    “眾口難調吧?”程堯笑著說,“同樣的一份教案交給學校,有可能說你好。但是給教委,他們就可能會告訴你不行。他們各吃各的一套,所以應付他們的教案都是有套路的。”


    張子翔不說話。


    “很多老師上課都沒有引導語,或者說點別的,對吧?但是教案裏就要寫,還要寫得挑不出毛病。有些東西說起來和實際操作是不一樣的,有可能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特別傻逼,但想歸想,大家還都必須要按著框架,不按框架就不行。”


    於是張子翔有兩三天都鬱鬱寡歡。他明明就是為了學生好,為什麽不能在借鑒前人經驗的同時試著摸索這個年紀的學生最好的接受方式?初二的學生馬上就要升上初三,他為什麽不可以給學生們課前補充些小材料,早點開始積累,留給他們中考寫作文用?學生們那麽累,小小年紀就承受這麽大的壓力,為什麽他就不可以時刻鼓勵?


    明明大家都是為了培養人才,都是為了讓學生學習好,有個好將來。


    有一天李磊打電話過來,張子翔特別不高興,就跟他說了這些事。李磊一個人在學校過得舒舒服服,聽完這些話想了想,告訴他說:“理想和現實總是有差距。”


    過了半個月,就到了五一。五一假期過後,張子翔就要正式開始講課了。他這幾日對著教案心裏不舒服,但是又必須一板一眼地寫,同時還要做課件。


    最終他還是聽了程堯的話。教案寫得齊齊整整,叫程堯看,已經完美到挑不出毛病。而講課的內容框架就記在書上,寫在空白的地方,密密麻麻。


    他在做這些的時候,有種叛逆的快感。


    餘下的兩個半月,張子翔需要參加期中考試的監考和判卷,還要判學生每日的作業,跟著上早晚自習。兩個半月的時間,年級安排他講六篇課文,這六篇課文他需要給三個班滾動上課,還要有至少十篇聽別的老師講課取經的聽課筆記。而他還要在返校之前把自己的實習報告寫好。


    聽到這些安排的時候張子翔簡直要崩潰。但是一想,他還不用開班會,不用管學生運動會,不用排值日表看清潔區,不用每日關注每一名學生,不用開家長會,不用反複做些小但不可或缺的雜事。跟其他老師比,他根本就是活在天堂裏。


    真正做了老師,張子翔才知道老師實際上很累。因為每日事情太多,他必須盡快寫完這幾篇課文的教案,做好課件,不然真的步入正軌,也許就沒有時間了。


    張子翔在五一那天給梁則正打電話。三天假期不長不短,因為太忙迴不去,委委屈屈,頗多抱怨。梁則正不發表意見,就是應。可是張子翔卻不會因為他的沉默生氣,他知道梁則正肯定在認真聽,也許手裏正拿著筆,也許沒有拿。他最希望的就是梁則正像他看過很多次的那樣,一手拿著電話,身體放鬆地靠在椅背上。梁則正每次給親近的人打電話,都是這樣的姿態。


    想到梁則正的樣子,張子翔一瞬間就不厭世了。這幾日寫教案寫得他對社會幾乎充滿仇恨,總想著這種框架結構的教條人類社會最好再來一場洪水全淹個幹淨。可是隻要想到梁則正,聽到他的聲音,全部不滿就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程堯是初三重點班的班主任,比張子翔忙得多,五一這種短假也是不迴家的。眼看就到了五月三號,第二天就要開學,張子翔還差最後一篇課文沒有寫完教案。他電腦看久了眼睛疼,抬頭揉了揉眼,看看表,已經十一點了。


    張子翔看著天空,這一天特別晴朗,晴朗到他覺得在這樣的陽光之下隻有老師們的人生是灰暗的。因為在屋子裏關太久,他看見天空的時候甚至覺得光線有點刺眼。


    程堯性格也很穩,幾乎從不抱怨。他坐在桌子邊用電腦,微微皺著眉,大概在寫總結。張子翔看他的樣子,也不好打擾,就走出去給梁則正打電話。


    教師單身宿舍出去宿舍門就是一個有點像陽台的露天小走廊,張子翔住三樓。此時學校裏沒有人,他站在走廊一眼望下去,綠化挺好,學校裏的柿子樹葉子都長開了。張子翔從來沒在中午跟梁則正通過電話,他拿著電話深吸一口氣,看看藍藍的天,壓抑的心情得到了許多緩解。


    梁則正那邊依舊很安靜,也許他正在書房裏。不知為什麽,他這一日說話比以往更少,張子翔滔滔不絕說了十五分鍾,他就給了幾個簡單的“嗯”。


    張子翔聽到梁則正的聲音就很滿足了,猜想他也許正在忙,打算再說上幾句掛電話。就在這時,梁則正說:“你出來學校大門。”


    “什麽?”張子翔沒聽懂。


    “你在哪?”


    “宿舍呢。”


    “現在下樓,來學校大門。”


    意識到梁則正語句含義的一刻張子翔完全驚呆了,隨即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哆嗦著手果斷把電話掛了。他衝迴屋裏穿鞋,三步並作兩步躥下樓梯,心裏緊張又興奮,手腳冰涼。


    學校大門在東邊,教師單身宿舍在西北角。因為還在放假,學校裏沒有學生,大部分老師也迴家了。張子翔在空無一人的學校裏一路狂奔,風從他身邊穿過,他此刻特別想要一雙翅膀,好加速衝到梁則正身邊。


    學校大門開著,傳達室裏沒有人。熟悉的路虎停在大門一側,因為長途跋涉加上縣城裏總有些大車來迴穿行揚灰,前蓋上粘著一層薄薄的塵土。梁則正就站在車旁,站在陽光下,見到張子翔時,微微彎起眉眼。


    張子翔還在奔跑。他幻想自己可以撲過去擁抱梁則正,梁則正不會躲閃,他會被他撞得後退一步,因為離車很近,還會撞到他的車,發出輕卻沉悶安穩的響聲。然而張子翔克製住了這種衝動,他跑到梁則正麵前,頓了頓腳。


    他連話都說不出來,斷斷續續:“你……你怎麽來了?”


    “你這幾天仇視社會太嚴重。”


    “這麽遠……”


    “不遠。高速上開快了才一個多小時,就是地方不太好找,縣城裏繞了半天。”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張子翔卻知道路有多遠。從a大到d縣足足二百多公裏,還不算在小縣城裏繞路。縣城裏拖拉機很多,壓著車,開不快。路也不寬,有時候堵得半天過不去。梁則正這個時間到學校門口,他肯定是七點出頭吃完早飯就上了路。


    張子翔說:“咱能上車坐後座嗎?”


    梁則正看看他,說:“行。”


    路虎的玻璃貼膜貼的是單向透視,車外陽光明亮,從外麵更是看不見車內。一上車,張子翔就撲過去抱住梁則正,感動之餘有些莫名的小委屈,他抖著聲音說:“我想你。我都大半個月沒見著你了。”


    梁則正被張子翔推得斜靠在玻璃和後座交接的角落,他抬手拍拍張子翔後背。


    “我不想教了,我想你。看不見你我覺得我要死,每天都要死。我想迴去。”


    “貴在堅持。”


    “上個禮拜剛開完運動會。初中生可年輕了,我看著他們在跑道上跑,喇叭音效不好,特別吵,他們喊著說話也要說,都特別高興。跑完長跑還能蹦蹦跳跳,簡直活力四射,拿東西或者觀戰,來迴在操場上走路都用跑的,還使勁喊加油。但是我覺得特別吵特別累,心累。我覺得我老了,我該穩定了,我就想要你,最穩定。”


    “是麽。”梁則正說。張子翔埋在他懷裏,看不見臉,覺得他似乎在笑。


    “你笑什麽。”他不滿地說,“你是不是又想說我小。”


    “沒有。”梁則正迴答。


    “我家裏人都叫昵稱的,都叫我翔翔,我也給你起昵稱吧,省得你總覺得我跟你不平等。要不叫正正?”


    梁則正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聲音不置可否。


    “行不行嘛。”張子翔在梁則正懷裏蹭。


    “……行。”


    張子翔抬起頭。他以為梁則正的臉上會寫滿為難,可是卻並沒有。他在笑,那是張子翔隻見過一次的真正的笑,薄唇上揚,眼睛是一條弧度美好的墨線。


    陽光透過玻璃照進車內,顏色十分黯淡。張子翔看著梁則正的樣子,又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曾在教師食堂隔著簾子和梁則正對視的那個中午。不過這次不一樣,因為梁則正在笑。笑容使他褪去了那種鋒銳和冷澈,變得暖且安然,特別溫柔。


    張子翔便向前挪過去一些,湊過去親吻梁則正上揚的唇角。沒有過多的侵略,隻是簡單地貼著,然後輕輕磨蹭。梁則正之前拍了下他的背,過後手並沒有撤迴去,此時停留在那裏的手是溫熱的。大概還在猶豫,那隻手稍稍動了動,卻沒有把張子翔推開。


    過了幾秒,另一隻總是戴著表的手也跟著抬起來,環抱住了張子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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