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一大清早,杭州的大街小巷中就擠滿了人,越靠近驛站的方向,人就越多,大家都是來看熱鬧的。

    雖說會場別出心裁的設在了西湖之上,但表演者畢竟是住在城裏的。其實,表演者盛裝出城的過程,也是表演的一部分,算是大餐之前的開胃菜了。

    除了被排斥在外的劉同壽之外,其他的與會者也分成了兩處。道士們比較隨意,多數都住在了驛館,住不下的就在周邊找個客棧,或者由衙門協調些大戶人家做安排;和尚就比較講究了,他們寧可去城裏的幾座廟裏麵擠著,也要端出方外之人的架勢。

    不管住在那裏,在卯時三刻,天光大亮的這一刻,各家道派已是齊聚一堂,在驛館前,排成了浩浩蕩蕩的一支長蛇陣。

    “人都到齊了嗎?”出麵主持的是右參政熊榮,他是被王建興抓壯丁逼著來的,所以這會兒他一張臉也是拉得老長。

    主持這種盛事其實是好事,不過現在朝中各方勢力鬥得正緊,跟宗教沾上邊,就有可能被視為諂上邀寵。他倒不怕被被人視為臣體有虧,反正滿朝上下,也沒誰敢揪著皇上齋醮的事不放了,當年權傾朝野的楊一清怎麽倒的?還不是為了這點破事兒?

    但是,邀寵這種行為就比較礙眼,現在有心向上的人都看得分明,想往上爬,最好的路子就是投皇帝所好。張孚敬的際遇已經人盡皆知,無須反複提及,禮部尚書夏言也是個好例子。

    這位以正直敢言而聞名的尚書大人,在嘉靖九年之前,還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給事中。就因為上疏天子,備言禮製齋醮諸事,甚得聖心,因此一年之內,他連升五級,直接從六科跳到了六部之首,如今已經是內閣張首輔的勁敵,兼下任首輔的熱門人選了。

    在夏言之後,內閣和通政司對奏疏的審查比從前嚴格了好幾倍,張首輔不怕彈劾,他隻是怕再有人跟夏言一樣突然冒起,想杜絕這種邀寵行為罷了。

    姑且不論發達後,就搞壟斷這種行為中的道德缺失問題,熊榮是無論如何也不想以身試法的。萬一搞出誤會來,就算張孚敬肯念舊情不予追究,夏言以及那些欲邀寵而不得者肯定也會把他視為眼中釘,處之而後快。

    這場水陸大會也是陰差陽錯之下,才搞得這麽大的,即便有責任,也落不到他頭上。不過,主持大會的時候,卻不能忘形,出不出彩無所謂,隻要能按部就班的進行下去,就是成功。

    “剛剛點過

    卯,除了最後才到的那個紫陽觀之外,其餘的七十一家都到了,大人,您看要不要再等等?”

    “紫陽觀麽,不用等了,反正他們就住在城西,路過的時候,讓他們跟上就是了。”熊榮微一沉吟,斷然揮手道:“傳令下去,出發。”

    “是,大人。”

    隨著熊榮一聲令下,龐大的隊伍滾滾而前,銀瓶乍破水漿迸一般,各種聲音轟然而起。

    鍾鼓齊鳴,鑼鼓喧天,慈悲聖號,梵音清揚,二序儀仗,莊嚴肅穆。

    走在最前麵的,是以四大名寺為首的佛門弟子。

    金山寺的普正、普禪法師、寶光寺的妙慧法師、文殊院的慧果法師、高旻寺理方法師,身著金斕袈裟,手拿九錫禪杖,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在他們身後,是龐大的儀仗隊伍。

    隊伍中有手持提爐、燈籠、水陸燈、寶蓋、開道鑼、開道旗的僧眾,有持幡、燈、香、果、花的齋主、功德主和信眾,高聲齊唱“南無阿彌陀佛”的佛號,依次前行。

    入目的是一片金光閃爍,耳中聽聞的是梵音陣陣,一時間,江南水鄉仿佛化成了西方極樂。佛家信眾固是感動得熱淚盈眶,其他圍觀者也是矚目讚歎。

    其實,這四大名寺都是佛門禪宗,並不擅長戲法,而是更擅長用言辭鼓動人心,招攬信眾。但既然有了這麽個好機會,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棄的,隻能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拚一把了。

    所以,他們在服裝道具上下足了功夫,恨不得在身上掛滿了各種金黃閃亮的金屬,要的就是個先聲奪人的效果。現在看來,效果還不錯,幾個大和尚對視一眼,都是暗自欣慰。

    不過,若是他們注意到熊榮的臉色,心情就不會這麽好了。

    熊大人的臉色拉得老長,看到和尚們引起的轟動之後,臉色更是由白轉青,從長白山變成了大青山,若是有人上去擠一擠,說不定都能擠出水來。

    他再次確定了,這群和尚,是此次大會的重大隱患。

    原則上,這次大會是不會排名次,定輸贏的。不過,誰出的風頭更大,自然會成為話題的中心,成為實際的贏家。

    包括紫陽觀在內,不管哪家道派贏了,對熊榮來說都無所謂,反正張閣老也沒交代要自己這邊照拂小道士,同時,他跟謝家也不是一路人。

    但最終的贏家若是和尚,那他的麻煩就大了。

    皇上雖

    然喜歡神神鬼鬼那套東西,但他卻不是博愛型的,他隻喜歡道士,對和尚一向不待見。嘉靖八年的時候,京城曾經展開過一次聲勢浩大的滅佛行動,將京中的寺院一掃而空,僅佛骨、佛牙及法器就收繳並焚毀了一萬三千斤!

    姑且不論這項決策是皇上自行決斷的,還是邵真人在他耳邊吹風,反正熊榮一個也得罪不起,壓根就沒有給和尚們平反翻案的心思。

    若是和尚真的贏了,那樂子可就大了,王建興這個始作俑者固然要倒黴,他和李崧祥這兩個跟風的一樣逃不掉。

    他真是很想不通,李恭川這樣的精明人,怎麽會看不出裏麵的問題呢?想到這些,他的心情愈發的煩悶了。

    “來人!”

    “大人?”

    “你是何人?”熊榮今年剛剛履任,衙門裏的屬吏還認不全,至少眼前這人他就沒見過。

    “迴大人,下官是布政司經曆蕭統。”

    “嗯,就是你了,本官有要事待辦,你代本官在此主持,一切事故,須慎重判斷,如有差池,本官唯你是問!”說罷,他一甩袖子,走了。隻留下那蕭經曆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青華長樂界,東極妙嚴宮。七寶芳騫林,九色蓮花座。萬真環拱內,百億瑞光中。玉清靈寶尊,應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濟,大千甘露門……”

    千篇一律的金、黃二色終於消失了,代之的紅紫青藍的斑斕之色。鶴氅莊嚴,冠帶飄飄,如眾仙下凡一般,說不盡的瀟灑風流。

    熊榮引起的變故沒有影響到遊街隊伍的行進,佛門弟子過後,以紫陽派為首的道家弟子出場了。人未見,先聞聲,比起和尚們沒完沒了的阿彌陀佛,和繞口令一樣的佛經,道家的經訣要琅琅上口得多。

    畢竟是本土的教派,道藏經典中的行文方式,都是按華夏傳統的套路來的,若不是傳教的方式有點問題,以及各路蠻族的多次入寇,道教本來應該遠在佛教之上的。

    “一願風調雨順;二願五穀豐登;三願國家興盛;四願國土清平,五願……”和身上的服飾一樣,道士們嘴裏念誦的道訣變幻不停,從開始的至心皈命禮,很快就變成了更加直白的道家迴向偈,引起了百姓們的陣陣歡唿叫好,聲勢更盛先前。

    幾個大和尚一直留意著後麵的動靜,聽得如此,好心情也是破壞殆盡,為首的普正神色雖沒變,但心中已是悲意上湧。

    “本朝以來,我沙門屢受摧殘,國朝初

    期,朝廷借清剿白蓮教之名,屢次進行打壓,到了現如今,更有大肆屠戮之舉,老僧每每想起前朝佛門之興盛,都是五內俱焚啊!想我沙門弟子,都以慈悲為懷,掃地不傷螻蟻命,憐惜飛蛾紗罩燈,怎就落得……”

    普禪見狀,連忙勸道:“師兄勿憂,那些道人隻是一時占得上風罷了,最終的結果,還是得看演法。道家素來不重民心民意,不懂得體會民間疾苦,隻以賣弄花巧為先,各宗門又不甚團聚,喜歡互相拆台,構不成多大威脅的。”

    “希望如此吧。”普正點點頭,又搖搖頭,“師弟所說也不盡然,包括龍虎山在內,其他道派固然都如你所說,可那個喧囂塵上的紫陽觀似乎……與眾不同。”

    “師兄是說……”

    “那共濟社!”普正眼中精光一閃。

    他低聲道:“師弟,等下你去知會各位方丈一聲,道門勢大,今日沙門想扭轉局勢,怕是很難,不過,就算失敗,我等也不能讓紫陽觀得意。其他道派縱使得勢,也不過是第二個龍虎山罷了,動不了我佛門的根本,但若是那劉同壽入京伴聖,恐怕……”

    “謹遵師兄法旨。”

    “好在布政司本就早有布置,各道派也各有怨懟於心,我等隻需因勢導利即可,隻要布置得當,卻也不難。”

    “普禪明白。”普禪躬身應了,就要去傳話,正這時,隊伍末端突然歡唿聲大作,聲勢之盛遠勝從前,眾僧皆駭然迴顧。

    下一刻,他們明白了,震耳欲聾的歡唿聲告訴了他們答案。

    “小仙師,上虞小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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