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服粼粼,刀光霍霍,章開的二次亮相,效果大好。

    受到劉同壽鼓舞的百姓當即便是一滯,此消彼長,家丁和打手們則穩住了陣腳。他們挺直了腰板,腳下也不軟了,氣也順了,好像剛吞了人參果的豬八戒一樣,他們找到了熟悉的感覺,狐假虎威,狗仗人勢才是他們最擅長的啊。

    但章開自己卻並不覺得多得意,他心裏隻有一種豁出去的瘋狂,以及隱隱的不安。

    通常情況下,衙役都是不帶刀的,帶刀辦案的那是錦衣衛,衙役隻是維護治安的編外人員,並沒有帶刀的資格。當然,既然吃衙門飯,帶把刀出去倒也不算大事,反正也就是充充樣子,他們沒砍過人,也沒那個必要。

    衙役麵對的多半隻是百姓和鄉間無賴,要抓要打,亮亮腰間的鐵尺鎖鏈就足夠了,都是知根知底的,誰還敢反抗不成?公差的威武本就不在於其武力值,而在於他身上那身官皮,那代表著官府的威嚴!

    現在他把刀都亮出來了,可效果卻依然不夠理想。

    最佳的效果,當然是嚇跑一部分人,令另一部分遲疑不進,然後家丁們反擊,再結合言語攻心,徹底瓦解鎮民們的鬥誌,形成摧枯拉朽的勢頭。

    可現在百姓們雖然麵露惶恐之色,但腳下卻都紋絲不動,握著器械的手也很穩定,因為在隊伍的最前列,那個青袍少年依然從容鎮定。他的身影並不高大,卻是眾人的主心骨,隻要有他在,大夥兒就算怕得狠了,也不會輕易退縮。

    “柴老爺,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依我看,咱們不如先撤吧,等到……”

    “怕什麽?一幫賤骨頭而已,不嚇不打,他們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一個要退縮的,柴德美暴怒。實際上,他現在也是騎虎難下了,今天退走倒是容易,但迴去要怎麽交代?征地的事又要怎麽辦?事情傳開後,造成的影響又要如何處理?

    最後那條尤為嚴重,官府和世家,最怕的就是百姓團結起來鬧事,所以向來都講究分而治之,尤其是搞那些過格的事情時,他們也是很講究技巧的。

    現在東山鎮眾誌成城,嚇退了衙門,又逼退了豪強,知情者知道其中另有玄虛,但大多人卻都是不知情的。有了這個先例在,會給多少人帶去僥幸心,讓他們麵臨同樣的事情時,也效法東山啊!

    一旦形成了風氣和規模,那後果真是太可怕了,也許小道士最終會跟著倒黴,但在那之前,第一個粉身碎骨的卻一定是柴家。所以,不能

    退,隻能硬著頭皮死挺到底。

    “不用怕,你想想,這裏可是江南,百姓素來逆來順受,現在這種情況肯定不正常,說不定他們被那個小道士蠱惑了,意圖造反作亂呢!就算不是造反,持械對抗官差的,也是暴民!盡管打殺了,朝廷也不會以此見怪……”

    森冷的聲音從牙縫裏發出來,噝噝作響,仿佛毒蛇吐信。

    “章開,給老子把刀拿穩了,但凡有人敢向前,你隻管砍殺便是!見了血,他們也就一哄而散了,不用怕,出了事,自有人罩著你!衙門又不是我家開的,典史啊,你以為那麽容易就能到手?”說著,柴德美意味深長的看了項興丞一眼,顯然這話也是說給後者聽的。

    項興丞臉上陣紅陣白,最後一咬牙,衝著幾個心腹打了個眼色,然後踏前一步,高聲道:“有知府大人的手書在此,緝拿妖道劉同壽,有阻攔者,格殺勿論!”

    “鏘!”另外幾個衙役應聲拔刀,發出了整齊的金屬摩擦聲,“格殺勿論!”

    “好威風,好殺氣,隻是你耍威風的對象似乎錯了吧?朝廷養著你們,就是為了讓你們拿刀對著百姓嗎?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衣服,碗裏的吃食,手中的刀,都是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所提供的,現在,你居然拿刀對著百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嗎?”

    威風還沒抖足,劉同壽便冷冷開了口,一番質問將項興丞激得麵紅耳赤,他不甘示弱,高聲反駁道:“本官奉了府衙的命令,維持鄉裏秩序,你這妖人散布流言,務農傷民,又在餘姚招搖撞騙,如今已經案發了,你還敢巧言令色怎地,還不……”

    “說我妖言惑眾,那你得拿出證據,沒有證據就血口噴人,就算把官司打到府城,甚至京城,貧道也不怕你!另外,你的眼睛是瞎的嗎?耳朵是聾的嗎?東山鎮的父老為何聚集於此,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不是有人妄圖侵占他們的家園,又有誰願意耽誤活計來搭理你們?”

    “你危言聳聽,唆使百姓搶收總是不差的吧?你知道你給上虞、餘姚兩縣造成了多大的損失嗎?來年,多少人將因你一言而饑寒交迫?鄉親們啊,你們怎麽這麽死心眼,這種時候還拚著身家性命維護他?他就是個招搖撞騙的妖道!”

    在衙門裏摸爬滾打了這麽久,項興丞也不是個善茬,發現小道士言辭犀利,難以占得上風,他便順勢轉向了百姓。既然打算豁出去了,那劉同壽本身就沒什麽威脅了,除非他能當眾施展什麽法術出來,隻要喝退了鎮民,一個小毛孩還不手

    到擒來?

    至於有可能遭到的報應……項興丞確實很害怕,不過,跟章開一樣,對他們來說,世上沒有比升官發財更重要的了,哪怕是神和鬼。

    “你胡說!要不是有老神仙在,別說莊稼,連人都保不住!十三年前那會兒是個什麽情景你會不記得?小仙師隻是擔心大夥兒,這才提醒咱們,咱們都是自願的!”

    “對!就算明年真的挨了餓,大夥兒也是心甘情願!倒是你們這些官人,水災不管,人禍不理,隻想著給惡霸撐腰,多行不義必自斃,當心報應臨頭,天打雷劈!”

    和柴德美一樣,項興丞的離間也撞到了鐵板。

    雨停之後,劉同壽名聲上蒙上了一層陰影,不過,那是在其他地方,在那些地方,劉同壽的事跡都是道聽途說而來,名聲來的容易,動搖的也快。

    但東山鎮卻不一樣,從劉同壽穿越之初開始,他們就親眼見證了一係列的奇跡,其中也包括著生活中的改變,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遠非誤解和流言所能動搖。

    還沒等小道士自己出言辯駁,項興丞的話就淹沒在了鋪天蓋地聲討之中,哪怕他喊得聲嘶力竭,依然隻能聽到幾個零星的字眼:“……崔明府……撥亂反正……”

    劉同壽一抬手,喝罵聲戛然而止,看到他這份一唿百諾的威望,柴德美等人心裏都是暗暗叫苦,事先已經預料到事情棘手了,可誰能想到竟然棘手到了這個程度呢?

    “敢問項典史,你口口聲聲說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難道馮知縣已經被罷了官麽?”

    “……”項興丞無言以對,上下級關係不代表生殺予奪,別看知縣官兒不大,但任免也是要經過吏部的,知府隻有歪嘴的能力,卻沒有罷免的權力。何況,崔平宇是個滑頭,若沒有鄉紳聯名上疏,連這封親筆信都不會有。

    而劉同壽突然提到此節,項興丞心中也是一凜,對方不會對官場的道道也清楚吧?

    怕什麽來什麽,隻聽小道士悠然說道:“馮知縣既然還在任,縣中事務就應該由他來處理,知府大人有想法,也隻能給馮知縣下命令。項典史,貧道問你,馮知縣的命令何在?”

    “這……”項興丞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明朝管理武將有個製度,就是所謂的大小相製。最初是為了防止武人擁兵自重而設的,後來演變成了文官壓製武官的利器,其核心理念,就是令軍隊的號令無法貫徹到底,和前宋的兵不為將有是同出一轍的。

    總兵可以指揮參將,但他卻不能越過參將去指揮其直屬的千戶、小旗,隻能給參將下達命令,否則就是不合規矩,參將可以上奏朝廷,彈劾總兵。

    既然是好辦法,就可以通用,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在官場上,這大小相製的規矩也是有的,屬於潛規則之一。知府直接管理的是府城,對轄下的州縣,隻能有指導的權力,而不是事無巨細的參與。

    所以,除非崔平宇親至,或者馮維世被罷免,否則兩者的命令發生衝突的時候,就要以馮維世的為準。再加上,崔平宇的命令本就含糊其辭,效力就更低了。

    尋常時候,項興丞也不需要跟人爭辯,隻要動手造成既成事實就行了,有必要解釋嗎?可現在東山鎮上下群情激憤,失去了大義的名分,他又怎能不戰而屈人。想爭辯,卻哪裏還有爭辯的餘地?

    況且,他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這小道士怎麽會對官場的門道也這麽了解?莫非冥冥中真有神仙護持嗎?

    “莫要聽他妖言詭辯,府衙已經有了定論,他是妖道!人人得而誅之,給我上,生死不論!”見項典史這邊連連受挫,柴德美按捺不住了,講不過就動手,就不信自己這邊這麽多人,打不退一群泥腿子。

    後果很嚴重?不要緊,姓項的雖然廢物,但拿來背黑鍋還是夠用的。

    “柴家欺壓良善,蒼天有眼看著,誰敢為虎作倀!”劉同壽一聲怒喝,打手們腳下都是一頓。

    “不用怕,就是個裝模作樣的神棍罷了,衝上去!”柴德美劈手奪過一把鋼刀,指著劉同壽,高聲給嘍囉們打著氣。

    千鈞一發之際,劉同壽突然笑了,他抬頭望著天邊,悠然說道:“柴德美作惡多端,報應臨頭,你們真的要陪他一起死嗎?”

    “你胡……”

    “轟隆隆!”雷聲滾滾,響徹天際,將柴德美的後半句話淹沒的同時,也徹底擊潰了打手們的勇氣。

    小道士的話依然迴蕩在打手們的耳邊,報應臨頭,來的還真是夠快啊,難道真是他施展的法術不成?還是說,他背後那個老神仙發威了?

    “動手!給這幫禍害一個教訓!砸死他們!”劉同壽向前一指。

    “一起砸死他!”一個清脆的聲音響應道。

    喊話的是楚楚,聲音是從道路兩側的屋頂上傳來的,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帶著一幫孩童爬上了高處,屋頂、院牆上,盡是一個個小小的人影。

    隨著女孩的一聲令下,大規模的空襲開始了,臭雞蛋,爛菜葉,土疙瘩,甚至還有幾盆髒水,鋪天蓋地的向柴家一眾人砸了過去。

    章開站在最前麵,位置最顯眼,也遭受了最猛烈的攻擊,那幾盆髒水直接潑到了他頭上,從頭濕到腳,他覺得身上黏黏的,還有些餿味……

    “對,砸死他們!”鎮民們受到了啟發,也行動起來,他們從腳下,周圍撿起一切能撿起來的東西,一波波的往對麵砸了過去。

    “救命啊,不關我事,我是來看熱鬧的,別砸我,別砸頭!”打手們率先崩潰了,連衙門都不怕的百姓,他們可不是對手,隻是來幫閑的,犯不上把自己賠上去。

    家丁們也開始逃跑了,頂著空襲衝鋒?拜托,他們是江南大戶的家丁,不是邊鎮軍將的家丁,名稱雖一樣,但本質上卻有天差地別。

    柴德美沒有阻攔手下,而是灰溜溜的跟在了後麵,他可不想吸引對方的仇恨,沒看章開被砸的多慘嗎?眼前虧吃定了,不過先贏不算贏,好戲還在後麵呢。

    章開,他是想跑來著,隻可惜那些亂七八糟的丟棄物搞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哪裏談得上逃跑?暈頭轉向的跑了幾步,他一頭撞到了牆上,眼冒金星的打了幾個轉,然後一頭栽倒,就此人事不知。

    就這樣,東山征地之役的第一次大規模正麵較量,以百姓的勝利而告終。

    ……

    “賢弟,那轟雷到底是……”韓應龍問出了很多人都關心的一個問題,隨手就招來雷,那不真成了神仙了?

    “柴家那些人背對著所以沒看到,但韓兄你應該看到了啊,剛才有閃電誒,雷鳴電閃是同時的,但雷聲總是會稍稍慢上一點,這是常識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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