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房中,林無憂將王語嫣所說想了又想,心裏實不願信,卻又不得不信,想到當年,為何慕容複一再說自己舊日罪孽深重、實獲應得,為何提起與段譽夫婦的恩怨總是遮遮掩掩,為何恢複神智後仍是寧可滯留大理落拓、也不迴姑蘇燕子塢,為何他說要替義父報仇、而慕容複卻是阻攔不許,一切一切,如今盡都水落石出,尋到根由。其實,林無憂自重迴大理,初入皇宮,聽了王語嫣敘說往日與慕容複的苦戀情事,心中就隱隱對義父昔日為人大覺不妥,原先心中一味崇敬、濡仰之情不覺已衰了許多,可萬沒想到,義父原來不止薄幸寡情,行止居然…居然如此惡劣。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思索再三,定念道:“義父從前作惡多端,按理說,就是性命相抵也決不為過,隻是,他後來受那瘋癲流落、孤苦孑然的苦楚,卻也是生不如死,倒比身消命隕的償懲尤重。然而,終究義父待我,恩重如山,無可複加,‘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他日找到義父,我仍是盡孝報答便是。”又想到段譽,本就覺得此人恂恂雅致,不論尊位,的確是個難得的真君子,隻不過自己為了義父的“仇”,心裏自勉強著去恨他,而今真相大白,原來受害懷仇的人該是他才對,不由心裏對他這一種灑脫寬仁、不申不辨的風度大為折服,自悔往來待他的故意,心中甚愧。再想到有琴雯霏對段譽的一片盲目仇恨,更是又歎又悲,心道:“世間因情成仇之事,本就荒唐癡迷,若要延及後人,更是大不應該,比如我曾苦戀青青姊不得,難道日後就要我的子女、門人去殺了那郭子琦大哥?別的物件都能爭究的,隻這人心、情愛,實在強扭委曲不來,一切都有緣定,心妄意執隻會自苦傷人……隻不知如今有琴姑娘跟她婉姨如何了,是否徹底擺脫了那些不明黑衣人的追殺、還有朝廷的緝拿,想必已是迴去那‘烏隱穀’了罷,——記得照她所說,那穀應在巴東歸、房二州間的崇山密林之中,不知我這外人能否找得到,我…好想再見她……”他這麽左思右想了許多,又記起告辭出宮之事還沒說,便重又出軒,走到後麵坤定宮。

    王語嫣見他去而複返,以為還要詢問舊事解惑,哪料林無憂卻說出曾答應一位前輩,要出宮北上之事。王語嫣聽罷,蹙眉道:“無憂,姑母所說雖是實情,不過事過已久,況又跟你無關,你不必自責自苦,還是留在這裏…。。”林無憂忙解釋道:“不是,姑母,這是我之前就有的想法,並非聽了義父舊跡才有的,況且我確實答應了白老前輩送信之事。”王語嫣插道:“若是送信,不拘宮裏派誰去都使得了,——怕有疏漏,就派朱四哥他們四位同去,必定無礙,丐幫也是熟識的,又有蕭大伯的舊交情。”林無憂搖頭道:“這可使不得,當日白老前輩親**待我,這封信要我親自、親手交給丐幫現任幫主長老同拆,可不能假借別人辜負了白老前輩待我之情。”見王語嫣沉吟,林無憂又道:“姑母放心,此去快則三月,久則半年,我必還迴轉的。”王語嫣見他去意已絕,便也不好再說甚麽,點點頭,讓他先迴去了。

    當晚,就在坤定宮裏大排筵宴,要與林無憂餞行。當時,段譽、兩位殿下、胡清茵全都得知此事,均都列座。林無憂因告訴段、胡兩人時見都悶悶不語,自己遂也沒好心境,況想到少林寺、有琴雯霏等許多事,心緒雜亂,隻悶坐不言。而其他各人也都各懷心事,默不作聲。一時,雖是宴開玳瑁,席設芙蓉,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卻無人歡笑飲食,席間唯聞杯箸偶響。

    須臾酒過五巡,湯陳三獻,段熙晏、胡清茵都有意無意、一眼沒一眼看林無憂。林無憂果舉著琺琅金攢花八珍杯起身,眾人都道他要說些話別之語,不料,他出席向前,走到段譽麵前,雙膝跪倒,捧杯道:“陛下,無憂往時愚昧偏執,顛倒了是非黑白,對陛下多有淩慢不敬,悖理違禮,如今方知陛下寬和仁德,雅量宏偉,無憂慚愧無地,謹獻此杯,奉罪請恕。”段譽慌忙離座,走下來雙手將林無憂手中杯酒接了,待扶他起身,林無憂卻不肯,段譽隻得先一飲而盡,林無憂方肯起來,段譽迴頭看看王語嫣,王語嫣微微一笑點頭,段譽便含笑溫言道:“無憂,咱們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往事過去便罷,今後彼此再無隔閡便好。”林無憂低頭道:“正是,姑丈。”聽得他終於肯以親禮相認,段譽喜形於色,看了看王語嫣,欣然道:“好孩子,慕容兄有子如此,當足**了。”返身安座。

    林無憂卻不迴座,又下拜道:“侄兒尚有一事相求,懇姑丈依允。”段譽忙又起身,擺手道:“不用這麽,無憂,有甚麽你隻管說就是,姑丈無有不許的。”林無憂看了看胡清茵,道:“侄兒受了胡伯父一場大恩,卻奈何他老人家……胡伯父臨終將這茵兒妹妹托付給我,如今遠行在即,無憂懇請姑丈、姑母全意看顧茵兒妹妹,使侄兒不負所托。”段譽尚未開口,王語嫣便道:“這有甚麽,值得你還鄭重托付,我們待胡姑娘,定如待你一般,隻管放心。”段譽也點點頭。哪知胡清茵卻低低說道:“我不留下,我要跟林哥哥一起走。”林無憂忙道:“妹妹,你別孩子氣,我這一去,路途遙遠,風餐露宿的,你怎好跟我一起受?況且我不出半年,一定還迴轉的,你且在這裏安心住著,兩位長輩管保不會虧待於你。”胡清茵咬著薄唇,堅定道:“我不管,爹爹臨終時候要你照顧我,我就隻知道跟著你,別的話我一概不理,管你去哪,我總是要跟著的。”林無憂早前告訴她時,就怕她要如此,誰知卻不就說,倒在此時當眾表態出來,分明決心篤定;他還待勸,胡清茵急了,又道:“除非…除非你嫌棄我一個弱質幼女,一無長處,當我是累贅,不肯帶我走,那也沒辦法,我不強求你……你走了,我也不在這裏住,我自己照顧自己便是,隨去那裏,也不教你操心了。”說著自己嘴一扁,眼圈已紅了。

    段譽夫婦麵麵相覷,因想著是他兩人之事,又關乎托孤囑咐,遂不好插言,唯在上看著。林無憂走近胡清茵席邊,軟言勸慰,可胡清茵隻是不聽,隻說林無憂是棄厭她、嫌累贅,越說越傷。林無憂手足無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段熙晏冷眼瞧著,突道:“這又有何難?弱質女子又怎麽了,她要去,帶她一同走便是,最多路上我替你多照顧些也就是了。”眾人聞言都是一愕,林無憂看著他,詫異道:“你…路上?莫非你也要跟我同去?”段熙晏啜一口酒,全不顧周圍眼光,淡淡道:“那是自然,我早就打定這主意,跟你一起去走走江湖的,前些日心裏還納悶,怎麽你肯一直留在這裏寂寂寥寥,今天果然說出來了,正好我稱願。”王語嫣正色道:“晏兒,你……”話沒出口,段熙晏就道:“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去,你們要禁我,或者林大哥不肯帶我,那也無妨,左右腿長在我自家身上,我隻管想走,誰也別想攔住我。”說著看了胡清茵一眼,胡清茵也瞧著他,兩人似乎達成同盟一般,彼此會意互堅,胡清茵還不禁點了點頭。

    這一下事起突然,誰都沒料到會到如此境地,林無憂更是愕然失語,看看胡清茵,又看看段熙晏,大為煩惱起來。大殿下段熙晟皺皺眉頭,開口甫道:“晏弟,你……”段熙晏便截斷他話頭,道:“皇兄,你別拿甚麽‘親在堂不遠遊’的大道理來教訓我,你一心關注的是文治政事,那些在書裏都有,自然不想出去走走看看,我所想可跟你大不同,你想勸我,隻是白費唇舌罷了,——反正你留著承歡膝下,孝敬爹媽,也如同我在一般,何必非要把我也拘在這裏?我已經在這方寸禁宮關了十七年,不想再做井底蛙了。”一席話說得段熙晟無語。

    正在眾皆為難之際,段譽卻突而起身,道:“晏兒,既然如此……”他剛開口,王語嫣便在旁急道:“段郎,你……”段譽擺擺手,對她道:“語嫣,孩子們大了,自然會有自己的念頭,咱們做父母的,一味隻是製約、管束,終不成了局,——你忘了,當年咱們都曾因為與家中長輩所見不合而潛逃出走了,莫非要逼得晏兒重蹈昔日覆轍麽?”王語嫣被他一提,想到當日為了表哥毅然出走的那一種絕決,不由一愕,神色黯然起來,張口待說,“可是……”段譽卻徑接過道:“語嫣,往日我諸事都聽你的,然此事卻該依了我說。人生在世,各人自有個人的緣法,外人強加其身,反倒適得其反,晏兒自幼不同晟兒,無心文政治國等事,況且咱們一向確也拘束地過了,如今想去外麵走走,或者能開開眼界,見些世情,那也是好事,難保還有些宿定的遇合——當日你我若是都在家裏待著,哪有今日?況且有無憂隨同著,我覺得大可以放心的,無憂侄兒雖然年齒尚幼些,行事卻老成練達,你也看在眼裏的,何況他們兩個都是一身好武藝,等閑有事也不至吃虧;設若一意強阻,晏兒偷空自跑了出去,隻怕沒有當年我那般逢兇化吉的幸運,那時孤身一人,他又不諳世事,恐怕更堪擔憂罷?”王語嫣默默聽著,雖沉吟不語,但看神態,分明已被說動了。

    林無憂見段譽如此說了,乃是彼此化解前愆後首度發話,自己便駁迴,似乎不敬;又想到段熙晏平昔流露的那一種說一不二的執拗偏獨性子,隻得俯首打躬,道:“既然姑丈如此說,無憂便攜二殿下同去走一遭罷,姑母放心,我定竭力擔保得殿下周全,絕不至有閃失。”段熙晏眉梢一挑,略顯喜色,起身向上一躬,淡淡道:“多謝爹爹周全,我就知道你是最開通明達的。”段譽無奈笑笑。

    一邊胡清茵卻呢喃道:“果然還是有爹爹的好,我自沒人主張,若爹爹還在,我也不必非……”說著自己低頭著實傷懷起來。林無憂心裏一酸,道:“茵兒妹妹,我……”段譽在上慨然道:“無憂,依我看,不如你也把胡姑娘一並帶去罷,雖然她是柔弱少女,可你這一去乃是投遞書信,白走一遭,又非往那艱難險阻的所在去涉險,想也無妨;況且胡姑娘想必也未出過大理,又是新喪至親,帶她沿途走走,看些山川風光,隻當消散心情,也是該的;要是你們都去了,強留下她孤單一個無伴,”說著段譽微笑,道:“若有個三長兩短或竟走失宮外,我跟你姑母可是擔不起這罪過,也沒法跟你交代嗬。”林無憂聽說,心道:“罷了,茵兒妹妹如今一無所靠,於世上也就我一個親故了,拋下她,雖有姑母姑丈,怕冗繁起來也有照顧不到的,她又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真要負氣出走,我可就萬萬對不起胡伯父的殷殷囑托了。”想著,心裏就鬆動了,轉頭去看胡清茵,隻見她盈盈大眼裏含著淚望著自己,瘦肩微顫,實在楚楚可憐,而那目光卻又堅定,分明在說:“你丟下我不管,我就再不要你管了。”林無憂心中一動,轉頭避開她灼人揪心的目光,深深歎了一氣,憮然道:“好吧,那就三人一同上路罷。”胡清茵聞言先一怔,隨即眼中一動,淚落了下來,旋又破涕,忍不住欣喜,笑了,自己怕羞,忙伸袖拭淚遮擋。

    段譽看看三個孩子,嗬嗬笑了,道:“如此甚好,你看,不是皆大歡喜了麽?何必又弄得大家彼此別扭著,——難怪我說先前一個個都噤聲不語,直使我也不敢則聲,原來各都懷著這個心事!好了,如今都遂了心願,咱們同飲一杯,一並替你三人送行了。”胡清茵、段熙晏二人自是欣然,林無憂卻覺身添重負,固然前途攜侶不致孤寂,然終是喜憂參半,心事重重,麵色複雜地舉杯應和;而王語嫣更是滿麵落寞、幽怨,透著不請不願;唯段熙晟,多少有些事不關己,況也內斂,不言不語地陪著。

    飲畢,段譽看看三人,又道:“我還有一個倡議,一發說了,你們參詳。”眾人都望他,不知還有甚話說。段譽道:“我想,此去你們同行為伴,無憂、晏兒何不就此結義金蘭,彼此免開俗套,更好相處,——就是稱唿也便宜些,我看無憂隻是殿下、殿下地叫,生分得緊,從親上論,卻又隔了兩層。”此語一出,除他各人均是一怔,他又舉目緬然,道:“想當日我跟兩位義兄結義,彼此肝膽相照、義氣相投,何等快事?隻可惜大哥……”林無憂略一沉吟,心中一轉,想到一事,便道:“如今也好,我與二殿下本也投緣,——倒另有一件,當日胡伯父托付茵兒妹妹給我,也沒個名分,如今三人同行,不如連茵兒妹妹也一並結拜了,豈不更好?”段譽喜道:“我本也有此意,怕胡姑娘不肯,不好唐突就說。”王語嫣也難得湊趣,“如此倒好,咱們兩個兒子,沒個女孩兒,我正愛胡姑娘清麗婉雅,這親接得。”

    你道林無憂如何想,原來,他心道,自己跟這裏固然沾些親,茵兒妹妹卻是沒甚瓜葛,日後自己總是要離開大理的,或去西域找義父,或是別處漂泊,總不能一世帶著這妹妹、耽誤她終身罷?如此使她跟這裏結上親,就是日後送她出閣,也覺堂皇些,自己去了,她也有硬正依靠。

    林無憂便問著胡清茵:“茵兒妹妹,你可願意麽?”胡清茵垂著纖長眼睫,低聲道:“你說了,我便聽。”段譽道:“好!好!胡姑娘孤單失祜,我見尤憐,你們自結拜,我們兩口正如多個女兒一般。”轉頭看見段熙晏神色冷冷地,目光閃爍,便道:“如何,晏兒,你不是整日‘林大哥、林大哥’地叫麽,如今真做了你大哥,怎地還不歡欣麽?”段熙晏抬頭,眼眸深如寒潭,見林無憂滿懷期許望著他,遂將眼一瞬,淡淡道:“怎麽不好?我正求之不得呢?”林無憂聞言欣然,段譽笑道:“這孩子,不論何事,總是這般冷淡淡的,虧都知道你,不然隻道你不肯呢。”

    當下早有內監去拿來香爐表供,三牲等物,就在殿外設下一座檀木刻花掐牙大案,段譽夫婦旁立了,林無憂、段熙晏、胡清茵三人走上,在香案前跪下,林無憂當先道:“皇天後土,星辰為鑒,我三人今日在此結為金蘭,情勝胞親,自貴心盟,不設虛誓。”說罷向天叩頭,段、胡兩人也依樣做了。三人又互拜了,再轉身拜了段譽夫婦,方才起身,焚表達情,割牲表祀。林無憂道:“我今年虛長二十,自然是大哥,不知你們兩個年齒怎麽敘?”胡清茵低低道:“我是戊寅年生日,不過還沒到生日,不知該算十六、十七。”王語嫣一旁笑道:“卻巧,晏兒也是……”她話剛出口,段熙晏忙道:“那我便大你一些,我是二哥了。”胡清茵便盈盈襝衽,分別行禮,改口道:“大哥,二哥,受小妹一禮。”林、段兩人還禮,又相互再行了一遭禮。段譽夫婦對視一番,各都笑了。原來,這段熙晏乃是戊寅年臘月廿八的生日,十九要比胡清茵小,他心裏自忖,便擋了母親話頭,不讓說出,搶著認了大,免得要叫胡清茵姐姐。

    林無憂雙手分別牽了弟、妹,喜道:“愚兄為人二十年,身邊之人次第都去了……隻道此生犯了煞星,定是孤苦孑然,不想今日卻一下多了兩個盟弟,心裏實在高興得很。”段熙晏、胡清茵卻都沒他那麽興頭,各自喏喏,神色飄忽。眾人重又入席,再上饌肴、禦釀,與他三人做慶。

    席間林無憂突又記起一事,出席稟道:“方才姑丈說起昔年結義之事,那位與我義父齊名的蕭峰蕭大俠,便是姑丈大義兄罷。”段譽應了,他便將當日辰州鬥鎮冥子、學降龍掌、並聽來雁門關外穀中之事,一並說了。段譽聞言半晌不語,淒然長歎,道:“想不到那位莊幫主居然未死,反落那般下場……隻是大哥……英骨暴於荒穀,我這做兄弟的,實在是……”又對林無憂說道:“當年我也曾試圖派人尋撈我大哥跟阿紫妹子的屍骨,然而峰陡崖險,委實不可施為,誰知道……”林無憂忙道:“侄兒說起這事,就是為教姑丈安心,也不必另派人去了,這趟我北上,左右洛陽向北不多遠便是河北路,我又聽得詳細,乘便就去那裏找找那個妖道所說的獸洞,進穀把這位蕭大俠的屍骨尋著,收斂迴來。”段譽點點頭,黯然道:“如此也好,那就托給你們了,涉險處千萬小心便是。”林無憂恭謹答應了。當下段譽緬懷悲淒,底下各人又各懷心事,席間氣氛便覺沉重,又坐了一會,聽見更漏過三,便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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