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在宮中,林無憂先去見了段熙晏,約著他一同到後邊坤定宮。段熙晏見麵看他麵有淚痕,愁眉不展,心中疑惑訪故人怎訪得這副模樣,卻也不問,隻管隨著他走。

    見著王語嫣,先行了常禮,隨即便合膝跪下,口道:“姑母在上,侄兒有一事相求。”王語嫣見他如此鄭重,忙地教段熙晏攙他起身,一麵就道:“有甚麽隻管說,姑母全都應你。”林無憂便將當日如何蒙胡成普收留、及如今他如何病重命危一口氣說了出來,末了,垂首道:“懇請姑母再賜我些銀兩,並內府所有的外間難購珍貴藥材,我好盡心照料胡伯父一番。”王語嫣聽了,自然應允,當即便教去內庫領五百兩白銀給他,還說“先用著,若是不夠時,也不必再專程稟我,盡管迴來往庫上領去;那些藥材,隻要用的到、宮裏有的,隻管去拿,待會兒我就傳旨下去,教太醫院留心伺候。”一旁段熙晏插口道:“何不索性將這位胡先生接入宮中來,好教那些太醫們盡心醫治,就是司藥監作出湯藥也便利些。”王語嫣似有意無意看了他一眼,林無憂雖沒瞧見,心裏卻想:“能進宮固然諸般都便宜,然而我自是無職無爵,在此已屬份外,胡伯父就更不合製度了,況也怕宮中忌諱,——畢竟姑母雖容我,那姓段的皇上卻跟我不對,胡伯父也說了不肯。”遂就道:“這倒不必,一來病重之人不便挪動,二來胡伯父雖草芥微民卻也知禮,必不肯褻瀆宮闈;還是我隻在外間伺候罷。”他如此說,王語嫣也就不提那話,隻道:“如此,便教內府鄭承恩撥兩個小太監並兩個侍婢隨你出去使用,你的一應被褥鋪蓋之物也收拾了帶去;日常飲食用物,想起什麽就派跟的人迴來傳話就是;一會傳下牌子去給他們幾個,專吩咐東南角尚仁門三班禁衛,見牌隻管放行無忌,好便利隨時往來。”林無憂謝恩不迭,王語嫣卻對段熙晏道:“我兒,你無憂哥哥此番照顧病患,可不是玩的,你休去跟他攪纏了。”段熙晏早聽得是林無憂要緊之人,況他又是生性愛潔的,怎肯去病房裏走動?自然無話說。

    一時自然有兩個小黃門並兩個侍婢,換掉內宮服色,過來答應,王語嫣這裏囑咐了幾句,林無憂便帶著四個去收拾了自己用過的被褥鋪蓋等物,並傷愈起身後、宮內做的幾套衣裳,自己提了那一大包沉甸甸五百兩庫銀,一徑走來東洱鎮胡家。

    胡清茵開門接著,大是詫異,林無憂便將來曆大略說了一番,那四個跟隨服侍之人當下見了禮,胡清茵忙還個不迭,卻被林無憂笑著按住,“他們都是奉旨出宮的,你若壞了製度,他們先自誠恐了。”

    胡清茵是住在西廂房裏,當下便將東邊廂房收拾出來,鋪陳停當,做了林無憂下處,那四人自又迴宮取來各自鋪蓋,就在前院兩件偏廳住下——所幸並未當了床鋪。又見過了胡成普,說了備細,那四個也上來見過了。林無憂遂拿出銀子來,教兩個黃門去采購灶上一應家什、菜蔬,——兩個都是尚膳監裏司職的,還歸本行。兩個婢女則是拿了林無憂開的單子,自去太醫院的藥庫上領那些上用極品的參茸燕芝等名貴藥材。卻是兩個侍婢懶怠,仗著禦牌兒,在宮裏車馬監要了一輛羊角小車,把藥材放著,自家也坐了,著兩個小黃門趕著車迴來。一時來到門上,教內侍搬在門前,她們方才慢慢一件一件向內拿;雖是他們出來的都換掉內禁服色,然而終是華貴、講究,況那車上也有內府標記,故而鎮上鄰舍見了,各自驚疑不定,議論紛紛,“胡家快絕了根、斷了戶的,怎地竟跟宮裏攀上親戚了?”其中就有那一等好事的,編排說:“原是宮裏殿下微服出來,瞧上了胡家那個丫頭,胡成普那廝便坐成個國戚了。”也是眾鄰家都不認得林無憂,——縱有當年見過一麵兩麵的,哪裏記得?又怎會去想到?且又何曾見過殿下麵貌?遂越傳越真,市井小民眼皮子淺,耳根子軟,滿鎮上十停人倒有九停認了這胡說的。

    林無憂與胡清茵自然不知這等混話,每日竭心照料之餘,便在一旁討論醫治、用藥的法子。然而此症險惡,胡清茵言道,曾盡閱家中所藏那些醫術,也不見有甚明文記載可循。林無憂自忖這青囊之術自己隻算半通不精,胡妹妹雖是強似他,卻終究也是仰仗自學而成,高明也有限。遂寫了舌診並脈象、氣色的單子,拿進宮裏,去請教太醫院那些醫官們。

    然而胡成普此症乃是操勞過度、氣鬱傷肝、飲食不足而成,算是窮苦病;宮中皇族並那些位高權重、用的著太醫的,鮮有獲此病的,倒都是些富貴病症,再就是偶有風寒微恙——那也兀自有限,食甘衣錦、行動有車轎幔圍,風寒也自少侵;故而滿太醫院上下數十醫官,竟無一人見過這等病症,自不敢敢兜攬此事,能說的也左不過是些調養理順的散漫方子。林無憂看看無用,便問太醫院正堂官討了經函閣的鑰匙去,自去翻檢醫書。這內宮所藏,自然非布衣家可比,況還有許多前代禦醫的脈經、筆記,——大理之前本是南詔國,奉尚巫醫之術,故而大理立國之初,內醫多是由民間選拔上來的,頗有些真具活人迴春之術的能人異士。林無憂便每日入內批閱翻看,有疑難處,或是覺得可用,也不同那起醫官商較,徑自拿了迴去,與胡清茵兩個參詳。

    但凡親人有病,侍奉者多是無所不用其極,想盡辦法,隻為能好。比如林無憂,在一前輩筆記中看到一法,說用砒霜一錢,巴豆仁三錢,鮮蔥頭一枚,黑棗去核一枚,豬油數滴,共搗成泥貼於手掌心,開始懼砒霜劇毒,不敢貿用,仔細辨想數日,又旁征博引一番,最後林無憂還在自己身上試了,隻覺藥氣行於血,並不見異常,方才大膽在胡成普身上用了,居然真有些效用。又在一書上見說有一味岩黃連,根倒圓錐形,葉莖基生,葉片革質,羽狀複葉,生長於石岩上,味苦性寒,歸肝經,乃是用在肝病中清熱解毒、抗炎利濕、止痛止血的靈藥;然而市上藥鋪並大理城各藥鋪,乃至宮中藥庫,全無此物;卻見書上說夔州路觀州治內有一南丹州,專產此物,然而生於半山岩中,極難采擷,遂去教一內侍去宮中稟告,——唯怕王語嫣等阻攔或遣人去辦,自己不待迴聲,便徑自獨身向東,過清水江直入宋境,涉瘴濕蠻夷之地,尋到那南丹州境內,攀山越嶺,淩險夷危,不上一月趕個來迴,采迴許多來,每日用在藥中,果然頗是見效。卻不免被王語嫣數落一番,責他孤身犯險。如此無法不用,不可盡述。

    卻說段熙晏,見林無憂如此克盡孝義,也不好滋擾他,就是宮中偶遇著了,或後宮王語嫣那裏問安碰上,也隻淡淡敘問幾句,便丟開手去,不敢稍耽誤他。又每常遣人去問跟的人,他如何起居,如何操勞,隔三差五更有飲食、器物派送過去,聊盡情誼。

    再說那胡成普先前病臥,不便起身,一應大小解手都靠女兒一個服侍。白日裏也罷,夜間時,若想著出恭、解手,或吃茶吐痰,總念著女兒辛苦,不忍叫她,況且想終究是個女孩兒,不大便利,隻想少一出是一出,故而常是一氣忍憋到天明,實在掌不住時,方才聲喚。如今幸有林無憂侍侯,夜間也不迴廂房,就在房中打鋪歇息,點著暗暗一盞油燈,到三、四更天還坐著不睡,兀自運功,或看醫書;就是睡下時,林無憂向來養成習慣,睡得警醒,胡成普那裏稍咳一聲,略翻個身,他便起身挑亮燈來看,吐痰喝茶,樣樣侍侯妥帖;就是出恭,也不使在被中鋪草紙、墊布將就,林無憂他自用一個警通盛滿灰,又將床板下麵預先掏個洞,平時用消息扣著,這時便掀開了,扶著胡成普躺好對正,舒服出恭,畢了,他自在床下用草紙擦拭了,合上活板,將淨桶去倒。如此來,胡成普舒服寬心,就是晚飯也敢多吃幾口。

    看看過了十月,天氣轉涼,雖是天南氣暖,不比北地,然而病重之人卻尤為喜暖畏寒。林無憂便早早雇工匠通了火炕,打好暖牆,去宮中惜薪司調了上千斤上等炭木,堆在院中,每日燒用。林無憂如此研藥調食,百般用心,待胡成普如同生父一般,胡清茵在旁看時,又是感激,又是敬愛,暗暗便埋下一段圖報得心事不提。又林無憂每怕胡成普病臥煩悶,便把自己舊年南北漂泊時所見所聞,風物人情,揀那有趣、稀奇的,學說給他聽,不獨胡成普聽之歡喜,就是胡清茵在旁聽了,也常能暫忘憂愁。

    看看過了年節,冬日將近,胡成普麵色反倒養得好些,神氣也有些恢複。林無憂、胡清茵見了欣喜,兩人背地裏說,病重之人本都怕過冬,如此情形,想必能多熬些日子,或者竟能漸漸養的痊愈也未可知。

    然而,痼疾兇惡,正應了俗語那句,“老健春寒秋後暖”,看著過了立春,胡成普的病情反倒突而反複起來,勢頭一發沉重,氣色日衰,飲食也減少許多。林、胡兩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胡清茵到底時女子,性又溫婉,便不大發作出來,況且父母先後病了兩、三年,這些事也經曆實慣了;卻是林無憂,每日愁眉緊鎖,急切惶惶,出入透著焦躁。

    這日,卻巧,兩個小內侍中叫蘇行的那個,端菜上來時失手將一盆熱湯菜翻灑在炕桌上,雖幸林無憂在旁,急伸手一把接住,兩個侍婢又急忙亂手亂腳地收拾住,並未燙著胡成普,然而林無憂到底看著動怒,旋即將他喊出房外,在院裏著實責罵了幾句。裏麵胡清茵聽見,幫著兩個侍婢略收拾停當,便忙趕出來,拉著林無憂衣袖,走到廂房裏,安撫他道:“林哥哥你平日那麽溫文個人,怎的卻這麽發火?若是為了爹爹的病…那也不是著急上火便有裨益的。”說著自己先紅了眼圈,又道:“那幾位宮裏來的,想必向來都是擔一份閑差的,如今在咱們這白起早貪黑地侍侯忙活,我心裏早就覺得不忍,哪還金的你如今這麽斥責他?爹爹又不曾有甚麽,何必呢?”林無憂本也是借題發作,一舒抑鬱,被她這一席話,更說得氣消無蹤。

    及走出來時,卻見那小太監蘇行自直挺挺地跪在院裏當地下,林無憂便叫他起身,那蘇行隻顧跪著磕頭,不肯起來,口中道:“奴才該死,油蒙了心,鬼打了手,居然驚了胡老太爺;隻怪奴才向來宮裏當差時,隻在底下答應,一應穿湯遞菜的上麵勾當,全不曾作,所以不老到,還請公子看在初迴,饒了罷。”林無憂本就是遷怒發作,被胡清茵說得心悔,見他這麽誠惶誠恐,越發心裏過意不去,親自走下埡階,扶起他道:“蘇總管莫怪,我也是心焦伯父的病重,一時氣迷,撒在你身上,——這些日多虧了你幾位勞苦,我實不該如此,你莫怪我。”那小內侍不好強著,遂應手起來,躬著身子道:“公子哪裏話,咱們奉了懿旨來,這些都是份內事,哪有什麽勞苦?剛才那事,分明怪奴才自己不當心,主子責備,也是該的;公子平時寬仁體下,禮敬周到,再難得的,咱們莫不是瞎的?如今胡老太爺沉重了,咱們瞧著也急,別說公子了,——就是遷怒兒下來,也是做奴才該受著的,公子如此說,奴才無容身之地了,隻求一樣兒,公子千萬可憐,別對裏麵主子、總管提起這事,就是大恩了。”林無憂聽他伶伶俐俐這一番話,更是心酸,心道:“我又算哪門的正經主子了?難為他如此……”遂又寬言幾句,讓他下去了。

    卻說胡成普病勢突重,一日日隻見危急起來,林無憂與胡清茵連變數方,甚至先前恐有毒害不敢貿用的一些猛藥、偏方,如今也不顧查證,行險都用,哪知湯藥一概隻如潑在石上,不見半分功效。兩人急得火燎一般,常幾日夜不合眼,遍看醫書,但指望能找出隻言片語來,即令略有緩解也好。然而滿眼見得都是“惡瘡”、“兇病”、“死疾”、“膏肓之症”這些字眼,林無憂看著便不由潸然落淚,怕被瞧見,便偷閃身出來,背身站在院裏樹下低泣,越想越悲,不由頓足捶胸。想他父親死時,雖是慘甚,然終究隻在一時三刻的突發,人便沒了,絕無挽迴,況也有仇主;而如今卻是要眼睜睜看著這位待他如子的伯父,醫藥罔效,受盡瘵瘥疽癰之苦,慢慢熬死,這份傷感卻又不同。

    正悲間,卻聽西廂房門吱地一聲響,胡清茵秉燭出來,輕聲道:“誰在院裏?是林哥哥麽?”林無憂忙地拭淚,答道:“是我,茵兒妹子,你還未睡麽?”胡清茵幽幽地歎了一聲,道:“恩,我方才在看醫術,……”後麵便說不下去,林無憂心想,必是與我一般,不見救治之法。胡清茵慢慢走來,借著燭光一瞧,見林無憂滿麵淚痕,心頭一緊,強自咬牙忍住,卻也說不出話來。林無憂瞥見她雙目紅腫,唇有齒痕,多半也是忍著聲哭了一場的,一心想要勸慰幾句,心裏轉了幾轉,卻不知說甚麽是好。遂隻見兩人對著燭火,茫然相望,各自出神。

    半晌,倒是胡清茵先輕聲道:“林哥哥你不必太過悲了,我爹爹這病…如今你這麽侍奉著,宮內拿來都是極品藥材,咱們又這麽翻查醫術,百般設方補救,可謂…可謂是竭盡人事了,這般要還是……那…那也是我爹爹命該如此,強扭不來的……”說著自己已是哽咽氣窒,再說不下去了。林無憂聽她如此說,心更悲愴,然而卻強咽著,又反安慰道:“你看,妹妹,愚兄這裏是看著連日用藥不濟,自己悔愧醫術淺薄,並不是…並不是為伯父這病就絕望了;所謂事在人為,咱們苦心孤詣,定能天可憐見,化兇為夷,幫著伯父渡過難關……”說著,自己卻實在違心,說不下去,唯伸手輕撫著胡清茵消瘦柔弱的肩頭,聊以寬慰。一時聽見胡成普痛醒呻吟,林無憂便忙進去侍侯,胡清茵怔怔立了一迴,自迴房去暗傷。

    卻是胡成普這症到了如今,人已枯臒如柴,腹間卻壅滯邪阻,腫脹起極大一塊,按之內如囊液,每日隻是忍不住喊疼。林、胡兩個聽得不忍,商議定,這是經脈失了濡養溫煦,髒腑久病虛弱所致,遂以元胡、丹參、台烏藥、蚤休、地鱉蟲、血竭、冰片,浸在酒中,濾淨後以絲綿汲之,搽敷痛處,——其實此乃中醫所謂虛痛,哪裏有實在處,一時痛來了,渾身遍體,搽了這裏又說那裏,實難消解;然而又不能眼觀其痛楚不顧,隻得將那些凡有鎮痛功用的藥材,甚麽延胡索、罌粟殼、製烏頭、生附子、三分三、七葉蓮、三七、祖師麻、細辛、桂枝、漢防已、川芎、當歸、防風、白芷、徐長卿、王不留行、獨活、麝香、冰片、沒藥、威靈仙、懷牛膝、鬱金、雄黃、蜈蚣、穿山甲等,一概細研生克,或用在湯藥中為佐輔,或炮製外敷,以求稍緩,然而見效愈微。

    再過十餘日,胡成普已是氣息奄奄、難以動彈了,遑論飲食,就連湯藥也多不能用了,一時昏聵沉迷,一時清醒了,便嚷痛。林無憂赤目蓬頭,全不成眠,胡清茵也是晝夜耗在床前,暗地裏哭得聲都啞了,當著父親,還自強著說話、勸藥。

    這一日,胡成普突覺清醒許多,自分不濟,將林無憂跟胡清茵叫在麵前,便說要囑咐遺言,林、胡二人都急忙地強顏申解,“哪裏話?不過病勢反複些,何必如此?”胡成普搖搖頭,嘴角苦笑,歎氣道:“兩個孩子,我須也是學醫的,你們兩個且都算我啟蒙的,——雖沒甚麽高明的,難道自家身上也不知?我這症耗了這二年天氣,已是萬分難得,茵兒被我帶累就不說了,無憂你…當日我不過一時善念,就換得你如今這般相報,我…我實在慚愧得緊。”林無憂握著他手,淚飛兩頰,哭道:“伯父莫說這些!”胡成普又道:“這家也破了,我也沒掙下甚麽好留的,萬事都罷,隻是…隻是有一樁,我再放心不下的……無憂,伯父厚著臉求你,你看我將死之人,能應我一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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