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得半月,林無憂已是血脈通暢、氣行無阻了,便始下床走動。頭一樁事便是讓出段熙晏這寢殿,搬在緊鄰一間小暖閣,叫做“嫵猗軒”的。段熙晏不肯,他便說:“這些日鳩占鵲巢已是過分,如今我既好了,萬沒有仍舊無禮的道理。”隻執意要搬,“不然隻好出宮自去找下處了。”段熙晏方才作罷,自己從外間側書房裏挪迴原處。反正這嫵猗軒也隻數步之隔,隻不過這小暖閣架勢倒有些別致,後麵一邊依傍著一道假山、一邊是翠屏花障子,門前暗洞下灣出一道溪水來,蜿蜒亙著,隻一道九曲淺雕的竹橋聯通兩邊。此地無皇家威嚴奢華之氣,反隱約有縹緲絕俗之意。段熙晏見他喜歡,遂也無話。

    次日早起,也不待段譽夫婦來,林無憂便隨著段熙晏直詣後宮。見著段譽,林無憂既不依君臣之分,也不行內侄之禮,隻向著王語嫣行禮說話。那王皇後見他愈可,自然高興,又囑咐他新傷乍複不可大意,還需靜養調理一陣才可傷神勞力。林無憂答應了,卻又說要出宮一趟,王語嫣哪裏肯放,怎知林無憂卻說出這段緣故來,——原來卻是乃父林仲陽的奠期已過,他卻不及按時祭拜,如今隻好權作補上;況且闊別大理數載,心中惦念非常,這些日抱傷而臥,已是思之迫切,既好了,自然要趕緊去上墳。王語嫣聽說如此,既憫他少年孤苦之情,又礙著人倫大禮,隻好不再阻攔。喚來司禮監職事,吩咐頒出帑銀百兩,作林無憂酹醴奠祭的使費。

    段熙晏聽說要出宮,便說也要隨去。段譽瞧瞧林無憂,心道有他伴著倒也無妨,況也不遠;正待應允,卻被王語嫣拿眼一望,他便隻笑笑,不言語了。王語嫣卻是怎也不肯鬆口,隻是一句不許,惹得段熙晏性急起來,點著腳悻悻道:“我也這麽大了,卻隻不放我出去走動,真要逼得我太甚,隻管趁夜偷偷出宮,三年五載也不迴轉,卻看母親你又如何?——就是我青天白日時向外闖,這宮裏除了爹爹,又有哪個攔得住我了?爹爹他總也不能寸步不離看著我罷?真要那麽著,你們竟不是養育兒子,倒是囚禁罪徒麽……”王語嫣聞言氣得語塞。

    若論林無憂本也不甚想帶他去,——畢竟一去數年才得祭奠父親一遭,正想清清靜靜、獨自傷慟緬懷一番,但見到段熙晏執意要去,心裏遂想到:“這些日說話間,他總透出憋悶之意,想必果然是平昔拘禁的狠了,此時若任他鬧得僵了,豈不是辜負了這一月來讓床、照料之情?”他是個銜恩必報之人,當下便忙道:“姑母莫要動氣,這一去也不甚遠,如今天氣又好,侄兒便帶殿下同去走一遭也不妨得甚麽,絕不至有何閃失,隻管教我擔著幹係。”王語嫣自來對段熙晏頗是溺愛,卻為何不放他出行?皆是因為想到當年自己並段譽都是離家出走後,生出無數事端,實不想這兒子也去外麵走得慣了、日後漸行漸遠,脫離了自己掌控,這也是她為母的一片苦心;可此時見兒子如此執拗,並放出狠話,再迴憶起自己當年被母親禁足、反執意偷逃之事,心裏實在矛盾,已有些鬆動的意思;聽得林無憂這麽說,想想何必迫得孩子過甚,便歎氣道:“哎……兒大不由娘,我也管不得了……既如此,多帶些從人去罷。”林無憂麵露難色,未及開口,段熙晏便賭氣道:“林大哥是要去祭掃,帶著那起人、烏烏噪噪的,卻成甚麽樣?往常好容易出趟門,便要這麽掃興,如今還要這麽著,——既如此,我還不如不去,沒得帶累了林大哥。”王語嫣聽說,氣得無法,沉著臉,拂袖向後去了。段熙晏情知母親每每拗不過自己、都是如此默許,遂拉了林無憂便要走。段譽無奈苦笑,向林無憂道:“林公子,那便有勞周全了,早去早迴,千萬別讓你姑母耽心。”林無憂默然點頭,任由段熙晏拉著一路走出宮門。

    到了宮門口,自有司禮監的人捧著懿旨頒賜的祭銀百兩在那候著,段熙晏一把拿過銀包,扯著欲待行禮的林無憂便走。走出幾步,猛地一迴頭,卻見幾名已是改了裝束的內禁衛正要走出來,見他瞧來,忙躲個不迭。段熙晏卻早已看得分明,當下怒指道:“我早知道母親要教你們來暗地裏跟著我們…哼哼,最好還是別跟著來,哪個再被我瞧見的,一定卸了他四肢關節丟在市上,我自去外邊逛上個十天八天再迴來,看誰擔的起幹係?——若不跟著,我們便去去就迴,大家彼此相安。這個話,你們好生想清罷。”那幾個禁衛麵麵相覷,均知道這位二殿下素來脾氣,那可是偏頗執拗、說一不二的,若真惱了他,又不敢動手攔他,若果然被一去幾天不迴,那可是天大的罪過;倒不如冒個險,由他自去自迴,或者還好交差;彼此一番權衡,各自會意,自往禁城邊上的酒館裏坐地,懸心等候。

    段熙晏見所言奏效,沒人跟來,方才象意了。兩人問著找到一家紙紮鋪子,買了全副香燭紙馬及一應祭奠之物,又在一家大酒樓裏買了幾色素饌淨食、時鮮果品,並兩瓶酒,討個食盒兒盛了,又買有祭牲的豬首、雞鵝,提著一路走出城來。

    林無憂憑著印象尋到當日洱海邊埋葬父親之處,見當年草草埋成的墳塋尚依稀可辨,墳頭上插的那木樁子卻已被風吹雨刷、遺失不見了。當下點起兩支冥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在墳前擺了,堆盤列碗,鋪設下酒食果品之類。段熙晏默不作聲,隨著林無憂一同跪倒塵埃,向墳上重重叩了頭。林無憂把酒澆奠了,燒化了冥錢,卻跪著不起,兩眼直愣愣盯著燭火晃動;但見黃土湮湮,雜草鬱蔥,心裏不由湧起無限悲慟、酸楚來,並往日這些時候所受種種苦痛、挫折、冤枉、委屈、辛勞…一齊都湊上來,登時掌不住,放聲痛哭,悲淒衝霄。

    段熙晏在旁先是看得不忍,遂別過臉去;後又聽得哭聲戚慟刺耳,心裏也被牽動,一陣陣地揪心,幾乎也要墮下淚來,便忙地遠遠走開,靠在一棵樹下,不看這邊,自出神想著心事。

    過了良久,聽得林無憂已是哭得聲嘶氣啞,心想他受傷初愈,太過悲慟隻怕有所妨礙,便欲勸慰一番。豈料迴頭看時,卻正好瞧見林無憂身子幌了一幌,無聲無息地伏倒下去。段熙晏大驚失色,忙地三兩步奔將過去,一把攬起林無憂,急唿道:“林大哥,林大哥,你怎麽了?”一邊用手探他鼻息,倒還唿吸如常,看胸口也自起伏,總算稍稍放心了些。遂將右掌伸在後背“靈台”上,緩緩度入真氣。

    原來,林無憂傷後本就虛弱,哪禁得搜腸刮肚地慟哭大半時辰?哀之過盛,則心竅遂迷,一時痰氣上湧,便昏厥過去。此時得段熙晏這股綿綿真氣在督脈而入,向上循“百會”而下,流入手少陰經,登時心頭一暖,悠悠醒轉。睜眼見段熙晏一臉急切聳動之情,便想勉強牽動嘴角、笑一笑,卻實在不能夠,唯啞著嗓子道:“我…我沒事,殿下別急。”段熙晏麵色一舒,點點頭,將他扶起。

    林無憂坐著,迴身去看這淺墳,歎了一氣道:“我這兒子做得實在太不孝了,當年眼見父親罹難,自己卻隻能躲在水裏保命;如今長大成人,卻幾年不得祭掃……看看,既無棺槨,墳塋也不成,連個墓碑也沒立…且當日草草葬在這裏,也不知地氣如何、是否有水侵蟻噬之患……——殿下,我有一事相求,方才剩下的銀兩可否一總借給我,好請個陰陽生來這左近勘探一塊好地,再買副板材、雇幾個土工來,將我爹爹遺骨裝裹了重新擇地下葬,上麵好生砌個塚堆,立塊字碑。”段熙晏即刻道:“這有甚麽好求的?銀子本就是媽賜給你的,不過——統共也不過百兩,方才買祭物酒食又用了些,可著這些錢來給伯父做這大事,未免太輕慢了些;況且現下天色過午,怕來不及找一應人手,不如咱們先迴去,明日早些出來,多帶些銀兩,好生找些各色匠人,細細吩咐了,督促著他們好生修葺一座大墓,好將伯父安歇。”林無憂聞言心道不錯,“這一番委實不能再有絲毫馬虎、草率了,定要把爹爹遷葬得極穩妥才是。”遂點頭答應。卻又望著衰草枯塚傷懷一陣,將那酒倒了一碗,自酌起來。在段熙晏看來,這等淺薄醨酪哪算是酒?然而卻也自倒了一碗,忍著醃臢,陪他喝了。兩人又半日沒吃東西,遂將那祭食胡亂吃了些了事。

    一時走迴宮來,遠遠就瞧見那幾個奉命隨行的禁衛在門前左近急得打轉,好似熱鍋上螞蟻一般;一瞧見他兩個慢悠悠走來,登時猶如得了鳳凰一般,個個喜笑顏開、手舞足蹈地趕將上來,行禮道:“好殿下,真教小人們望斷腸子了,這早晚了,——再不迴來,小人們就預備四散去找了。”段熙晏因為林無憂悲傷淒楚,心裏正不耐煩,哪理會他們,皺了眉,隨手一擺,道:“還不快去跟娘交耳報神的差去,別跟我麵前聒噪了。”那幾名禁衛都是當差當老的,一看殿下神色不對,這位林公子更是滿麵愁雲、眼窩浮腫、頜首不語,當下見機,趕忙迴皇後差事去了。這裏林、段兩個自走迴寢處,林無憂也不用晚飯,徑自閉門歇息去了,段熙晏站在橋頭,怔怔一陣,也自悶悶迴宮不提。一夜無話。

    次日起來,段熙晏果然直奔坤定宮去找母後,張口便要兩百兩銀子,王語嫣本來因他昨日迴來得晚、正待怪責幾句,見他居然破天荒來要銀兩,便問何事,段熙晏說是要給林伯父遷葬修墓,段譽便忙答應了,饒加了三百、要內庫發出五百紋銀來。王語嫣聽是這事,自也無話,然而想到段熙晏必然又要跟出去做這事,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索性竟不提起。段熙晏自是伶俐,會意地跟爹爹使個眼色,就行禮退出來了。

    過來叫上林無憂,一看他他形銷氣頹,便知道昨夜多半是哀思輾轉、徹夜不成眠,情知勸也無濟,遂做不見,隻說銀子有了,可去做事了。兩人便走出宮門,在市上找到應用的一幹人等,壽材鋪裏訂下一口金絲楠的棺,段熙晏本還要訂一口槨,林無憂卻說不合製度,執意不用。而後自有那陰陽生踏勘地界、望氣定穴,土工起骨、揀殮,石匠打造墓碑,花木匠植鬆插柏,等等諸事,不一而足;一切停當後,破土遷葬,封頂修拱,立碑澆塚,林無憂自然又不免哭拜一場。忙碌了數日,總算將這一樁大事了結。

    隔了一日,林無憂說要去訪個故人,段熙晏見機,便不跟著。林無憂獨自一個,迤邐出城,走到東洱鎮上。隻見店鋪、人家依稀如舊,似乎這五六年間全無變化。一路尋到鎮中十字處,卻赫然發現昔日那爿“濟世堂”藥鋪遍尋不見,記憶裏那處店麵,如今卻懸著塊“通匯質典”匾——分明是個當鋪子。林無憂心下疑惑,四處看看,方位並沒錯了,況且旁處也不見“濟世堂”的門麵。站在這通匯當門前,林無憂略一沉吟,挑簾進去。

    那當鋪裏朝奉在高櫃台後一眼瞧見他進門,但見從頭至腳,一身穿的都是上等之物,心裏歡喜,“造化,還沒過午就來這一大注好利市!——這羊牯年紀又輕,身上裝束又金貴,恩,看臉上滿是愁容,眼泡虛脹著,必是經了甚挫折、遭了甚災禍,哼哼,是了,一身素淨,多半是家裏有喪……這等模樣來當,必是急用著錢了,嘿嘿,待會兒不論拿出甚麽來,我隻管往低了給,想必他也不敢爭競,——再把當期寫短些,十九便落下了。”想著不由滿臉堆起笑來。

    不提他心裏打著鬼算盤,林無憂自兩步走上前,唱個喏,道:“這位掌櫃,可否請教一事?”那朝奉一聽不是話頭,先頭心裏一腔熱火登時熄了大半,然而終究還抱著一線希望,遂舔舔油光厚實的嘴唇,道:“不敢,公子有甚見教?——可是有寶要男女張看一二?”林無憂搖頭道:“在下請問掌櫃,這裏原先該有一爿藥鋪才是,如今卻在何處?”那朝奉聽了這話,徹底沒了興頭,愛搭不理地道:“咱家確是頂了個藥鋪開的買賣,你卻問這作甚?”林無憂見不耐煩,忙又作禮道:“那藥鋪本錢乃是在下一個親戚的,我如今來訪他,卻不見了,敢問掌櫃的,可知道些去向底細麽?”那朝奉翻翻眼,又將他打量一通,拖著聲兒道:“你——是周家的親戚?我看著怎地不像,那家裏世代都是這鎮子上的,你卻是個外路北地口音。”林無憂忙道:“敝親不是周大娘,在下是與胡伯父、胡大夫有些瓜葛。”那朝奉搖搖頭,撮著牙兒道:“胡成普?那家裏更沒聽過有甚親戚了,——一場火燒個幹淨!不然也不上周家入贅去了。”林無憂仰著頭問了半天話,卻見這人隻是混問,並不給個實信,本來近日心境就差,遂就有些不耐煩起來,略略低頭道:“在下確是要找胡伯父,掌櫃的若知道,不妨指點一二,若是不知,那便打擾了。”說著,意思就要轉身出門。那朝奉卻叫住他,道:“罷了。這鋪子是兩年前上他頂給我們東家的,——他那渾家周氏沒了,你竟不知麽?”林無憂一愕,忙問道:“在下久在外處,並不知曉,——如今胡伯父人卻在哪?”那朝奉撣撣帽兒,道:“左右不過在家罷,還能去哪?你既是他親眷,難道竟不知他家門首麽?”一句話點醒林無憂,遂作禮而出。想想當年也曾在端午節下去過他家一趟,隻是心裏卻記得有些依稀了,又不願再跟那當鋪掌櫃磨嘴,便一路走去問著。

    來到門上,卻見門庭凋敝,楹額朽壞,門扇上貼的神影兒、桃符也不知幾年沒換了,隻是透著頹敗。林無憂見了心下一涼,“莫不是胡伯父已不在此處住了?或是我問錯了人家?”躊躇了一迴,到底還是伸手拍門。銅環響了十餘聲,也不見人來應。林無憂沮喪失意,迴身便要走開,卻突地聽見吱呀一聲,那門開了個縫兒,一個人透著門縫怯生生道:“哪…哪位?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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