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有琴雯霏本隻隨口一問,見他唯唯諾諾說不出所以,倒也不追問。林無憂如坐針氈半晌,無所適從,幸而見這女子並非深究不休,心中舒了一氣,兩腋與背上卻已滿是冷汗了。

    兩人向火坐了一陣,林無憂覺得靜處著反而有種尷尬,便開口問道:“不知有琴姑娘如今做何打算?是追尋尊師呢,還是自迴去?”有琴雯霏撥著火,黯然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能去找師父,也不能迴穀。”林無憂訝道:“這是為何?”有琴雯霏說道:“早先出穀時候師父就跟我說過,若是在外遇到甚麽險情,那就彼此分開突圍,既能分散敵人,也總好過一並失陷;還說行事不管成敗,肯定都有人追緝,分散開三個月內不能迴穀,免得被對頭追蹤到根本之地;而且還說要我自行潛逃,不用管她,也不可去找,她若脫險自會有法子找著我,要是…要是三個月不見她人……”林無憂歎道:“如此險惡之事,何苦來做?那柴小官人與你們有何大仇呢?”有琴雯霏螓首輕搖,說道:“這個柴逖與我們師徒素不相識,我們刺殺他不是為自己,卻是為了別人報仇,隻不過,這卻是個圈套。”接著便把那黑衣首領道出的一番緣由講出出來,林無憂聞之愕然,有琴雯霏蛾眉蹙如索,歎道:“原本我們穀中位置極少有人知曉,突一日,那個男子尋來,在穀前長跪哀號,請求穀中派人幫他報仇。卻正好穀主百裏爺爺不在,大夥兒還在商議、未定主意,師父卻去見了他,收下了他的三百兩銀子交給穀中職事的商牟叔叔,說是差的兩百兩等她迴來時候補上,然後就帶我出穀了。本來我們向南到了江陵,坐船沿江而上就到恭州,可師父卻覺出有人跟蹤,身份不明,我們便過江南下,在荊湖路曲折繞行…本以為甩開了追蹤之人,卻沒料到對頭就是雇主……”

    林無憂點點頭,若有所思,語氣蕭索道:“原來…你們是以受雇刺殺為業的……”言下之意頗是失落。有琴雯霏斜了他一眼,撇嘴道:“小叫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甚麽呢,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唯錢是圖,隨便殺人啊?那你可錯了,我們穀裏自有我們的規矩,不在‘四殺’例內的,縱是黃金萬兩,我們也不會接。”林無憂自然要問:“何謂‘四殺’?”有琴雯霏正色道:“先祖定製,暴政者殺,叛國賣主者殺,背信棄義者殺,欺淩孤弱者殺。”林無憂聞言心道:“這分明是循著俠義之道了。”便問:“不知道你們貴穀的名號是?”有琴雯霏道:“我們的秘穀叫做‘烏隱穀’,外人不知底細的,就說是‘刺客穀’,其實我們穀中不單是刺客,——小叫化,你知道墨家麽?”林無憂猛地一震,愕然道:“墨家?!這豈能不知,啊,莫非……”

    當日乃師與他講解儒學之時,曾說到過,在春秋戰國時,墨學與儒學並稱於“顯學”之列,稱雄學壇數百年,橫掃百家,叱吒風雲。這墨家雖是源出儒家,墨翟也曾拜孔子為師,然而青出於藍而悖於藍,墨家許多主張皆為儒家所不容,至漢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墨家隨即消亡於史,不複可見。難道竟存下一支麽?林無憂心中本就對這有琴雯霏的來曆頗有些好奇,聽了此事更是疑惑。

    有琴雯霏瞧見他驚訝,也隱約猜到他想到甚麽,輕輕一嗤道:“難怪百裏爺爺說世人都以為墨家滅絕了,連你這讀過些書的小叫化,聽了墨家的名頭,也是這般驚訝麽?”林無憂卻是正色點點頭,道:“漢武元光元年,董仲舒上書稱‘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立綱常,提倡‘天人感應’與陰陽五行之說,至此儒學一統天下,百家消散。況且先秦以來,墨家‘兼愛非攻’之言、任俠之行,本不為當道者所容。據我所知,漢初至今千年,再不見有墨家存世。”有琴雯霏一撇嘴,道:“現下你麵前就坐著個墨家傳人,莫非我是鬼、是魂?你倒來摸摸看。”她自幼長在深穀,頗不諳世事,況又是心直口快的,嘴上沒個遮攔。林無憂聽了這話騰地便紅了臉,那有琴雯霏瞧著他神色,也猛可省到,遂也飛霞蘊頰,別過頭去嗔道:“你這小叫化,專一往歪處去想……”林無憂欲待辯解,卻是不知如何說起,隻得納了頭,自家悶著。這若是換個輕薄浮浪些的,準會涎著臉,反問道:“我倒不知這歪處是如何,還望說個明白?”可這林無憂是個至誠、穩重的少年,哪裏會這等調笑諧謔的調子。

    有琴雯霏嗔了一迴,偷眼看時,見林無憂惶惶頷首,又覺好笑,輕咳一聲,道:“喂,小叫化,你憋甚麽悶子呢?”林無憂究竟還是聰慧之人,輕巧便將那話頭拋在一旁,岔道:“我在想姑娘你師徒兩位的劍法,輕靈快絕,似乎別出蹊徑,不同於世間通行的劍法呢。”有琴雯霏見他說起劍法來,不由便有些沾沾之意,眉飛色舞道:“那是自然,這劍法可是墨子老師傳下來的‘墨家流’所演變而成的,年代久遠,博大精深,豈是尋常武夫所能及的?”林無憂瞧她說著一派老氣橫秋的教訓口氣,心道:“這定然也是那‘百裏穀主’所教的了。”遂問道:“我隻知道墨子是學家先賢,做過宋國大夫,所倡‘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節用、節葬、非樂、天誌、明鬼、非命’,對了,他還善於工巧、製作,所創機關器械冠絕一時,可要說與‘武’最近的,也就是他精擅守城之術,助弱抗強,並沒有記載著他是精通武學、善於劍術的啊。”

    有琴雯霏嗤笑道:“你這小叫化原來還是個書呆子啊,書上說甚麽你就全信麽?我們烏隱穀世代所學的劍法,正是墨子老師的正宗嫡傳,難道還有假?小叫化,你知道墨家的四大弟子麽?”林無憂麵帶慚色,搖頭道:“我所學所看的多是三教以內的書籍,對諸子百家知道的不多,關乎墨家的這一點陋識還都是從儒、道兩家的側麵提及得來的,我隻知道墨子有個大弟子叫做禽滑厘。”有琴雯霏點點頭,“不錯,禽滑厘是大弟子,還有相裏勤、鄧陵子、苦獲三位,並稱墨門四大弟子,其中鄧陵子師兄就是烏隱穀這一脈的創始者。”林無憂訝道:“你稱唿…祖師為‘師兄’?”有琴雯霏淺笑道:“小叫化少見多怪,我們墨家的排行輩次跟天下其他派別或是武林門派都不同,所謂‘兼愛天下’,我們穀中並沒‘師祖、師父、師叔、徒弟’啊這些稱唿,整個墨家隻有墨子老師一人才是大夥兒的總一師父,其他人都是平輩。在穀裏時就以一家人間的稱唿來彼此稱唿,不過出穀卻另有一套叫法,——比如我師父,平日其實我都是叫她‘婉姨’的,這次出穀她才要我改口喊師父的。”

    林無憂聽得出神,想到墨家特立獨行、怡然世外的這一種風情,不覺有些神往,心想:“不知何時能去這‘烏隱穀’中走上一遭,親眼瞧一瞧先秦所遺的這一支奇葩。”尋思至此,突而想到一事,忙道:“不好!姑娘說那假稱負仇之人曾跪於穀外,可見對頭是知道烏隱穀方位的,若是率眾而至,隻怕穀中有虞。你雖是有規矩三月不能迴穀,可有甚麽聯絡的法子,盡快給穀中送訊才是。”有琴雯霏宛爾一笑,道:“哎呀,小叫化,你倒是急人所急,——不過這卻是多慮了。我們墨家崇尚百工,穀裏許多人都是精通工程製造、機關算術的,烏隱穀雖然名字是穀,其實更像堡壘一般,各種機關加上地形之勢,就是十萬大軍也難以正眼相看。我們隱秘所在,隻是不想過多沾染外麵的俗世,真要是對頭敢來攻打,哼,自古也有過幾次,結果卻都是拋屍滿山、大敗而迴。”

    林無憂不由嘖嘖讚歎,心中對這“烏隱穀”愈發神往,隻聽得有琴雯霏又道:“何況百裏爺爺說了,我們穀中還有墨子老師留下的幾套劍陣,一旦發動起來,足可以一當百,就算平地裏交戰,也能以寡擊眾、不落下風。”林無憂敬歎了一迴,又問道:“適才你所說,既有‘四殺’的祖製,為何你們替人刺殺還要收取紋銀五百呢?”有琴雯霏道:“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這規矩是從漢朝傳下來的,——不過這些錢我們穀裏自己用的很少,平時都是積攢著,遇到了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時,就會拿出來接濟貧民。”林無憂謂然點頭,道:“這規矩雖是有些不合清理,可銀錢的用處卻是合理不過,端地是仁義廣澤。”有琴雯霏理一理鬢發,說道:“這半晌都在說我,說我們烏隱穀,小叫化你也說說自己的事情嘛。”林無憂一時氣窒,微張著口,卻不知說甚麽是好,說自己幼年時父親被害的慘事?說自己少年時綿州見青城派劫鏢殺人的狠辣?說自己恩師被誣、反出少林的死戰?還是花垣鎮中僵屍石虎荼毒之後的煉獄慘景?念及自己這近二十年所經曆,居然無甚可說之事,一時諸般酸楚傷慟浮上心頭,不由得神色黯然,歎氣道:“我?…如你所見,我隻是一個天不憐、地不容,不知何去何從的小乞丐罷了,有甚好說的。”有琴雯霏一撇嘴,道:“你卻又騙我,先前在道上遇見時候,你就故意不出全力、被我製住,師…啊,婉姨說你實際武功遠高於我,我還不信,待到與那些狗賊交手,我方才瞧出你的武功高深得很。你有這樣的絕技在身,天下哪裏去不得?怎麽卻說甚麽‘天不憐、地不容、不知道何去何從’。”林無憂苦笑道:“我武功高深?嗐,若是,則被迫跳江的就是那夥惡徒而不是你我了,再說天下之事,哪有武功高強便能隨心所欲、無往不利的道理?我名叫無憂,義父說是斷章於《道德》中‘絕學無憂’一語,可是人在塵世,處處透著無奈,焉能無憂——昔日孔夫子厄時困陳蔡,關公也會敗走麥城,雖為聖賢也難免憂苦愁慮,何況我隻微渺一子,雖是讀過些經典書籍、學得一些武功,卻是孤苦無依,飄零難寄,哪裏有自決前途、暢行天地的本事?”

    有琴雯霏見他口鼻搐動,眼透愁苦,雖是天性率真之人,也瞧出其情之慟,心道:“看來這小叫化有不少傷心往事,我現下還是別問的好,免得勾著他哭將起來,倒是難看,我也無法勸解。”便不追問林無憂往事,卻道:“那你天明之後,總有個去處罷?那會兒在道上截住你,你也說是在行路,莫非竟是漫無目的麽?”林無憂長吸一氣,將心悸壓下,淡淡說道:“我要去大理祭拜先父,並探望一位故人。”當時有琴雯霏隻顧質問,並未留意他所說,這時想來,林無憂確實說過要去大理,隻是,一念及大理,這有琴雯霏秀麗脫俗的麵龐突而一冷,一股絕煞之氣陡現即逝。林無憂低頭順目,卻並未瞧見她神色之變。有琴雯霏突道:“呃……反正我三月不能迴穀,也無處可去,不如跟你走一趟大理,穀中人去過的都說天南山水秀美,去瞧瞧也好。”伊人自願,自己得以攜美同行,按說林無憂該欣喜若狂才是,可他此時心緒萬千,卻顧不得去想旁的,隻是點點頭,應道:“好,那姑娘你便就此休息罷,我值夜看著火,明日一早咱們便啟程。”說罷便將火堆移開一旁,去林中抱了些草葉柔枝迴來,鋪在先前生火的那處,招唿一旁疑惑不解的有琴雯霏睡下。有琴雯霏甫一躺下,便覺綿綿熱氣從地下透了上來,渾身舒服愜意,心裏不由佩服這小叫化的聰穎。她白日裏奔波勞頓,早已疲倦不堪,此時身子一暖,遂沉沉睡去。

    林無憂守著火堆,手裏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火,眼雖盯著火苗竄動,瞳仁裏卻是一片茫然。如此出神良久,他長歎一氣,閉目仰首,正欲向天縱聲、長嘯舒懷,卻猛可裏想到旁邊還睡著一位姑娘。轉頭看時,隻見火光輝映下,有琴雯霏妙目緊閉,睫毛細密長翹,微微顫動著,秀準小巧挺拔,緩緩翕張,幾縷青絲滑過頰間,於夜風輕拂下款款飄動,實在是說不盡的萬種風情。林無憂直看得癡了,半晌迴過神來,猛一搖頭,心道:“我這般趁夜窺視,豈不非禮?”忙地收攝心神,平心靜氣,默運玄功起來。

    待得天光,有琴雯霏卻自醒了,見林無憂閉目默坐,尤自用功,心中不禁有些歎服。兩人就著江水草草梳洗了一迴,隨即上路。怕再遇上那夥追蹤的黑衣人,林無憂便帶著有琴雯霏反向西北而行,待得過了牛頭山一線,入了昌州地界,方才轉向南行,直奔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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