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得說書道人點破那些道人來曆,心中了然之餘,不由浮想聯翩,“為何這些道士要與我等為敵?為何天師道中弟子有如此高深武藝卻從不在江湖上行走?這位道長為何知道這些秘辛之事?這位道長又究竟是何方高人?和我靈鷲宮有甚瓜葛?…….”此般種種,不可盡述。唯有梵誌一人聽了此話後默不作聲,眼光迷離,似乎在追憶某事。他這一出神其實也隻片刻,突而,他雙目大睜,伸手一扯說書道人袍袖,驚道:“莫非那人竟是……”他欲言又止,分明自己也不大肯定如此猜想,可說書道人卻是撫須微笑,點頭道:“你猜得不錯,正是。”眾人被他兩人的啞謎弄得雲山霧繞、摸不著頭腦,卻又不敢動問。梵誌喃喃道:“原來如此,可是怎麽會…怎麽會……這番的禍事委實不小了,爹爹若是知曉…哎,怎生是好?還是去求娘吧……”聲音愈小,顯然苦惱之極。

    突而梵誌又想起一事,忙拉著說書道人道:“師叔,我看你內功精湛,又懂得醫術,不妨你給這位柳大哥治一治內傷,他是為了救我所傷的。”說著一指柳至榮,早有靈鷲宮屬下將他攙至近前。柳至榮身受極重內傷,卻掙著命奔波了半宿,勞累、驚嚇之下,精神萎靡之極,不過他知道這道人身份特殊,又是這裏眾人的救星,故而掙紮著就要行禮。說書道人急忙扶住,口稱道:“柳少俠有傷在身,貧道又是個方外的野人,這些個俗禮大可免了。”說著便以右手四指,搭上柳至榮關寸之間,探起脈象來。這番他卻是手指一搭即放,又看看柳至榮氣色,歎氣道:“柳少俠胸腹先中拳掌,雖不致命,卻已是極重的內傷了,而後氣血正亂之時,背上督脈處又中了一種陰柔內勁所驅的一掌,也幸得下手之人經過劇鬥、真氣不純,況且督脈又是諸陽之海,柳少俠你運氣於背倒也化解了一部分掌力。不過這般重傷若不是用九轉熊蛇丸與老山人參不斷續氣吊命,怕也難以支持至今。貧道雖是懂些青囊小術,可這般大傷,卻是實在無能為力。”柳至榮麵露慘笑,心道:“不必你說,我也知道這傷勢多半不得好了。”說書道人話鋒一轉,卻道:“貧道雖是無能為力,不過幸而這世上還有人能為之,恰好還是我逍遙派門人…”梵誌插話道:“師叔你是說薛師兄罷?我本來正是打算帶這位柳大哥去找薛師兄的,卻不想在這東京城裏惹下這般潑天的禍事。”說書道人搖頭苦笑道:“你這少尊主平日裏太過氣勝,卻不知道過河卸甲、穿林低頭的道理;你在西域之時,靈鷲宮實力雄強,又是西夏國皇親,哪個敢招惹你?可到了中原,位高權重者都不論了,單是江湖中的能人異士,便多不勝數,若不收收你那性子,隻怕之後還有得虧吃;今日雖折損了那些忠勇之人,總算大夥兒還是泰半脫身,若是再有下次,隻怕就難有這般好運了。”若是平日裏,除卻乃父虛竹,梵誌何曾肯受他人這般教訓?此時他卻是一聲不吭,低頭受教。一旁餘婆與蘭劍聽說喪生之人,本是心中悲切,待見平素裏橫行靈鷲宮的“小魔王”居然一副低頭不語、甘心受教,相互對視一眼,不由粲然。

    說書道人見他神態恭順,頗肯聽訓,心中高興,伸手撫其頸項道:“事已至此,徒事悔恨也沒有什麽用處了,隻要你謹記我的勸誡,日後為人衝淡一些,也就是了。”說罷四下環顧,又道:“我看大夥也都勞頓得很了,有些還帶著傷,此地雖是偏僻,隻怕不久官軍也會摸到,趁現在雲高月黑,我們盡快找個穩當地方棲身,大夥好生休憩一番。”餘婆稱是,於是眾人折些粗大樹枝,做了幾副擔架,把梵誌、柳至榮等傷重之人抬了,一行人悄聲上路。本來梵誌堅持不肯躺著,說書道人曉以利害、好言相勸,他隻好乖乖聽話。

    向南行了十餘裏,在蔡河灣上發現一片極大的野林,較之先前土崗,要隱秘的多,況且眾人拚殺一晚,多已疲憊不堪,說書道人便與餘婆一商量,眾人就此安紮。照舊派了幾個身上沒傷的去林外哨探著。林內眾人生起幾堆小小篝火來,攜了幹糧的便拿出幹糧,烤了分食,有傷的便由說書道人視探,一一治療。

    忙亂一陣,總算傷者都已平穩,眾人吃了幹糧,倦意上來,多半都席地睡了。餘婆帶了幾名昊天部中年長的屬下去一旁商議事宜,梵誌勉強躺在擔架上,卻喚說書道人來近前坐了,向他請教所學逍遙派武學中費解疑惑之處。要知虛竹天賦本是有限得緊,隻是福澤深厚、又得絕世高人指點,方才有了一身超凡脫俗的本領,可若要他教起人來,即使自家親子,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甚是費勁,所以平素裏梵誌的武學倒泰半都是自己琢磨著習練的;幼時練根基,餘婆、四劍還能指點幾分,待到後來他練到天山折梅手、八荒六合惟我獨尊功這些逍遙派高深武學時,餘婆等也是無能為力了。所以,嚴格而論,梵誌妄練八荒神功也並非全是他錯,不得良師也。

    請教之餘,梵誌問起這位師叔此後有何打算、將去何處雲遊,說書道人自言:“這一番我隨你大鬧了東京城,與那人朝了相,過了今晚隻怕到處都是我的圖影海捕文書了,多半天師教也會四處打探追蹤。反正東京是決計迴不去了,好在我身無長物,又無一親半眷的,倒也不在乎,隻是不能再去象棚裏評書、演義,委實有些可惜。”聽到這裏,梵誌心中大有愧意,他是親眼見到的,這位師叔在象棚中千人所仰,好不得意。當下憮然道:“都是我不好,帶累了師叔。”說書道人哈哈一笑,道:“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情,不過是少些樂子罷了。正好前年我與一位故交約定,今年六月在杭州西子湖一會,此時雖早,不如慢慢起身,沿途賞些山川秀景,從容赴約,倒也是件美事。”梵誌一心想留這位師叔,見他性喜漂泊,卻不知怎生開口,隻得轉而請教他的來曆。哪知說書道人卻是笑而不答,隻說日後必有明告之時,此時卻是礙著一件事由不能說破。梵誌見問不出甚麽,心裏悶悶不樂,翻個身,扭頭睡著了。說書道人無奈笑笑,也去一旁樹下打坐歇息,頤養真元。

    一夜無話。

    次日破曉,眾人起身。梵誌卻發現那說書道人早已無蹤,在他夜間打坐的那棵樹下,見到一處字跡,是用樹枝之類劃在地下的,八個字“能者善晦,好自為之”。餘婆歎道:“這位道長果真本事,且不說昨夜之事,如今林外見放著哨探之人,他居然悄無聲息便去了,實在是高人。少尊主,到底這位道長是何來曆?與我靈鷲宮有何瓜葛?你又為何稱他師叔?”梵誌悻悻然道:“這個我也不知,不過他的武學確是我逍遙派無疑,隻不過我問起他來曆身份,他卻說‘礙著一件事由不能說破’,‘日後必有明告之時’。哎,早知道他會不告而別,昨晚我就通宵不睡、守著他了。”餘婆安慰他道:“聚也是緣,散也是緣,想必這位道長有甚麽不得已之處罷。少尊主也不必太過掛懷了。對了,昨夜你們二人說起‘那人’,看來心照不宣,又是甚麽意思?”梵誌道:“那人你們後來的都沒見到。蘭姑姑,你是見到了的,你猜那人是誰?”蘭劍搖頭道:“我不大清楚,隻是看來像個富貴人家的老爺,多半是個大宋朝廷的達官罷。”梵誌撇嘴笑笑,“達官?任什麽達官也沒得他大,那人就是當今趙宋的皇帝,自號‘道君皇帝’的趙佶、趙官家。”蘭劍不禁驚唿,“啊?少尊主你是說我們昨夜惹了宋國皇帝?難怪…難怪會有那麽多官軍來拿我們。”眾人連同餘婆在內聽了這個都是一驚,此時一迴想,就覺一切都說得通了:那麽多兵馬圍攻追擊、口口聲聲喊著捉拿叛逆、張天師也派出得力弟子……原來此禍起端居然是大宋的趙官家。如此一想,不由得後怕起來,這般滔天大禍隻怕自古也無幾人惹得,咱們居然走得脫,委實是幸運之至。他們卻不曾想,若是這趙佶官家如多數皇帝一般,深居簡出,窩在禁宮內,哪裏會同江湖中人生出齟齬,以至於上演一場大出東京城的轟烈場麵。

    眾人還在迴味昨夜的兇險,梵誌卻道:“時間不早,大夥還是各自分散啟程罷。”眾人不解,問道為何要分散啟程,梵誌卻說明道:“如今你們也知道,我們惹下了大宋官家,這一通鬧後,他豈能輕鬆放過?要是一同上路,人多醒目,又有不少受了傷的,走不出幾日就會被人看破,報了官,必然又是大隊官軍來拿我們。不如大夥分散開走,幾個沒傷的帶上一個有傷的照料,避了旁人的耳目,想來要穩妥的多。”眾人忙道:“果然少尊主英明。”於是餘婆安排諸人分組結伴,傷重者如柳至榮等,由武藝精強、行事穩妥之人帶了東去投奔徐州府彭城縣薛神醫處求治,其餘人等分散西行,出了宋境,到西夏國境內韋州府匯合,然後同迴靈鷲宮。本來她安排梵誌與自己還有蘭劍等幾人一路,哪知梵誌卻不肯,竟說要南下去尋師叔,向他求教、跟他闖蕩江湖。餘婆大驚,堅持不可,說道少尊主你身上尤有傷勢怎能反倒深入宋地,再說那道長行事神秘,你就算一路追去杭州府,也未必能夠撞上。梵誌卻是一意孤行,堅持要去。自他見這師叔,便甚為折服,雖然武功修為不如他爹爹高強,可似乎卻有他爹爹沒有的好處,究竟是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如今見他不辭而別,心中便懊惱之極,一陣盤算下,既然知道今年六月他在杭州與人有約,要一路遊散而去,何不追去尋他,即令不在路上遇到,至不濟也能在杭州等到他。他生性又是想做便想、不大顧慮的主,這時拿定主意自然是誰也說不下。餘婆看看無奈,便要帶幾名得力屬下隨他同去,哪知梵誌卻堅持不肯答應,定要自己孤身行走。眾人哪裏肯放,都一力勸說,梵誌卻道:“我的內傷得師叔治療、又歇了一夜,早已不礙事,胳膊上的小小箭創隻是皮肉受損,要不得幾日便好。如今我也有了些江湖經驗,況且我是去尋人,一路上自然不會再生事端,你們還有何放心不下的?”無奈他說得天破,眾人總是不答應他獨自南下,說得梵誌惱了,忿忿道:“你們在這麽百般阻攔,惹得我性起,再迴東京城放把火去。我真要走時,你們誰敢攔我?”餘婆見他發了狠,隻好作罷,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路小心,莫要再生事端。梵誌不耐煩地一一答應,從懷中掏出那隻鳳頭金簪來,要餘婆帶迴去給娘親,要了些盤纏銀兩,就上路了。餘婆與蘭劍送出十餘裏,才在梵誌埋怨聲中不舍離去,分道揚鑣了。

    梵誌好容易單身上路,心裏大是爽快。不過他多了個心眼,害怕餘婆他們假意放心,實則要在後跟蹤,那可就太沒趣了。於是,在一處山邊小道拐過彎後,梵誌一閃身,躲在一旁大石後,守了好半日,也不見有人跟來,這才放心,大邁步向東南而行,預備取道淮南東路而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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