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見他徑直出門而去,腳步聲漸遠不聞,隻得洗了一番,便和衣上床躺下,順手將床幔放下。可她雖是如此躺著,卻是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如此折騰了一會,聽得有人上樓朝這邊走來,料是林無憂,便忙以麵向外而臥,不再翻動。

    那腳步聲到房門前果然停住。柳青青伸指將床幔撥開一條細縫,偷眼去看。隻見一人推門進來,一轉身將門閂插上,朝桌邊輕輕走來,正是林無憂沒錯。接著桌上搖晃的燭光,柳青青細細打量起他的麵龐來,——兩人雖已相處半天,但柳青青始終不曾仔細端詳過林無憂的正麵。

    隻見他膚色較深,色如古銅,一雙濃眉修長而飛揚,眼睛雖不甚大,卻是炯炯有神的,在燭火照耀之下,竟是熠熠生輝;鼻梁挺拔,嘴唇卻是甚薄,因而少了幾許英武剛毅,卻也多了幾分文秀儒雅之氣;他臉上掛著水珠,想是在樓下洗漱過了;幾縷亂發濕漉漉地垂在臉旁,更添俊美。想到此,柳青青心中一動,一種異動感覺刹那間遍走全身,她忙閉目不看,可隻一瞬,卻又不由睜開,向外瞧去。

    隻見林無憂向床邊走了兩步,探頭看看,以為她已是睡去,便輕手輕腳迴到桌邊坐下,輕吐一氣,將燭火吹熄,室內頓時一暗。柳青青卻覺得臉上一熱,心想自己這便要與一個少年同室而眠了。過得片刻,眼睛漸漸適應了暗室之光,況且時當月中,窗外皓月當空,寒芒穿窗透入,遍灑屋中。再看林無憂時,卻見他已在胡凳上盤膝打坐起來。他在玉兔清暉之中,右手大拇指扣著無名指而成三昧印,置於左手之上,同按在臍下丹田之處,口唇微動,默坐運功。柳青青知道他在修習內功,便輕輕收迴手指,放下床幔,不再去看.

    靜躺片刻,心神稍定,便想起日間爹爹被害的慘狀來,胸中自是一股悲戚上湧,她忙緊緊抿住嘴唇,不教出聲,兩行珠淚卻是無聲無息地淌落下來,想起八歲時候母親便患病而亡,如今剛滿十七歲,爹爹竟也慘遭橫禍,離她而去,為何自己不幸至此?

    此念方生,突然便想起日間在樹下同坐時,林無憂自述的身世來,便不由隔著床幔向他坐的位置望了一眼,心中暗想:“我雖是雙親俱喪,到底家中還有個哥哥,況且鏢局中的叔叔伯伯們都對我疼愛有加,終究還算是有家可歸;可無憂弟他自幼便成了孤兒,寄人籬下,孤苦伶仃,唯一的義父害離他遠去,況且他還小著我兩歲有餘,說起來,他倒是比我不幸的多了…”想著林無憂的身世淒苦,心中憐意油然而生,悲慟之情因而漸消;突而腦海中又閃現出林無憂昂然而出、擊退青城派兩個惡賊的情景,雖然看起來他似乎不大懂甚麽招式、甚至有點毛手毛腳,但是柳青青卻覺得他瀟然之極;再想起他給自己治傷、叫自己“姊姊”、甚至於直言不諱地誇自己好看、說喜歡看她之時的諸般形容神態來,心中又羞又喜,不由便紅著臉而嘴角生笑。柳青青就這般突悲突喜,忽樂忽愁,一時間思緒萬千,心中無數念頭轉動,直到二鼓時分方才漸漸睡去。

    次日一早,當柳青青醒來起床時,見林無憂仍是在那打坐用功,心中暗生欽佩之意,也不知道他是幾時睡的、又是何時醒的。林無憂聽到響動,收功開眼,見她起身下床,便道:“你這麽早便醒了?受了外傷應該多多休息才是。方才我醒了後怕吵到你,所以就在這裏練功了。現下剛過卯時,還早呢,柳姊姊你再多歇息些時候罷,過一個時辰以後,到了巳時初刻我再喚你起身罷。”柳青青攏了攏額發,微笑道:“我已睡得很足了,再躺下也是絕睡不著的了,反倒白饒上一個時辰,不如我們早些趕路罷。”林無憂將眉揚了揚,一撇嘴道:“好吧,姊姊說不睡便不睡了,早些啟程趕路也好”——說著拍了拍自己懷中裝著的皮囊,“整天揣著如此貴重的物事,自然是不大好受的,我很想盡快便趕到成都府,將這‘紅貨’交給那個甚麽鄒大人的府上,好把這副重擔卸下。”

    柳青青嘴角笑意頓時沒了,幽幽地道:“林公子說得極是,若非事出無奈,原也不該將這麽重的膽子硬交給公子來承擔。其實…其實過得兩日,我便可無礙,林公子你…自可去幹辦要事,不必…不必再行陪伴…我了…”林無憂眉頭一皺,正色道:“昨日在竹林之中,賀老爺子當著姊姊麵將這皮囊和姊姊你托付給我,還有親筆書寫、要我寄與葛總鏢頭的信函,如今隻過了一晚而已,姊姊怎能就說如此話呢?我年紀雖小,卻也懂得一諾千金的道理,豈能丟下你不管?何況我自己也是要去少林寺的,我們本來就是同路,互相照顧、陪伴自是十分得當。——哦 ,是了,我知道,姊姊你誤會了,我適才所說,不過是為著自己從來未有受過如此重托而已,並沒有別的意思,姊姊你可是多心了。”

    柳青青聽得他說“將這皮囊和姊姊你托付給我”的話,登時便飛紅了臉,默不做聲了。林無憂見她不吭聲了,便去樓下喚店伴送了盥洗的熱湯上來,待柳青青洗畢,他已在樓下結清了帳上來。

    林無憂從客棧給鏨開的幾塊碎銀中揀了一塊大些的,交給柳青青,要她自去估衣店中買一套合身的男裝來。過了小半個時辰,柳青青已是拿著兩包衣物迴來,徑把一包遞於林無憂,紅著臉道:“我見你身上衣服…舊的很了,便買了兩件給你,也不知合身不合身…”林無憂低頭去看自己身上衣衫,實在已是破爛不堪,不由心中微慚,伸手搔了搔後腦骨,哂笑著道:“看我這模樣也是和那乞丐沒甚麽分別了,自己倒是從來不曾覺得,如今倒要教姊姊費心了。”

    於是兩人輪流在房中換了衣衫。隻見柳青青穿了一領青色竹布長衫,林無憂身上卻是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繭綢長袍,長短寬窄無不合身,想來柳青青早已是打量得清楚在心裏了。柳青青又取下自己發篦替林無憂將頭發梳理一番,給他在頭頂打了個髻子,自己卻也將一抔青絲收起,也挽了一個髻,隨即給兩人都戴了方巾,係上腰帶,腰間懸了些青田玉佩、累絲香囊之類的便宜小飾件。再看時,哪裏還有甚麽落魄江湖的孤身少年和出身鏢局的閨閣小姐?分明時兩位青袍緩帶、滿腹經綸的文秀書生、少年公子。

    兩人換了這副打扮,都覺新鮮,不由相視微笑。當下將換下衣衫丟下不管,林無憂把柳青青所買另外幾件替換衣衫包起一個包袱,交給她背了,自己將書信、革囊以及義父所交付的玉璽、書冊諸物另外包了一包,自己背了。二人便下樓離店。好笑的是,直到兩人出門許多時,店中掌櫃與店伴猶在納悶倒是哪裏走出如此俊秀的兩個公子哥兒來。

    林無憂覺得乘馬行路太過招搖,多有不便,遂在騾馬行中買了兩頭灰驢,二人分乘了,循大路往成都而去。一路之上,為策萬全,柳青青便假扮啞巴,人前決不開言出聲,一切接洽應酬的事務都有林無憂一力承擔。到了夜間投宿之時,林無憂便以兄弟之名,二人共居一室,自然仍舊是柳青青床上安歇,他自在桌前伏著,又或拚湊胡凳坐床而臥。如此數日,二人倒是平安抵達了成都府。

    這成都府別稱芙蓉城,又名錦官城,曆為蜀郡、益州、益州路、成都府路治所,乃是巴蜀首府、西南重鎮,從來便是花團錦簇、富庶豐饒之都,可謂是物化天寶、人傑地靈了。

    二人入得城來,先將下處尋好,問清了方向,便攜了那革囊徑趨宣化坊鄒府而去。林無憂在城中且走且問,不多時,便已找至鄒府。隻見其高牆朱門,好不氣派。待前門下門人入內通報之後,鄒府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接了出來,將二人迎進府中偏廳坐地。林無憂將那封著的錦盒與書信從革囊中取出,奉於那管家,隻說路途遙遠、道路艱難,況且鏢銀沉重,故而由他兄弟二人先將這“紅貨”送到,大隊押著鏢車隨後才到。

    那管家見他二人都是俊美少年,偏兄長卻是啞巴,而兄弟卻是少年老成、諸事省得,心中稱奇,言語中倒也不敢怠慢,喚茶傳飯,禮數周到,自己則是拿著錦盒與書信入內去了。待林無憂二人隨便將飯菜用過,又過了半晌,那管家方才出來,手上捧了一個托盤,內中盛著兩雙鍛麵新靴和一包銀兩,說甚麽“千裏跋涉艱辛、鄙家主已查收鏢貨無誤,特命備此小小禮物,聊表謝意”雲雲。林無憂開始堅辭不受,那管家卻執意不許,無奈隻得謝過收納。

    二人離了鄒府,均覺大事已了其大半,心中都是長舒一氣,不由對視一笑。當晚便在成都過了一夜,次日起身,望東北而行。

    兩人晝行夜宿,不敢有絲毫耽擱,一路上馬不停蹄,在途非止一日,自成都又過綿州、梓潼、劍閣、廣元,出了蜀境,由漢中北行,越秦嶺而入關中,自長安而轉向東行,又沿渭水而出潼關,入了中州之境。

    此刻已是隆冬,朔風凜冽,雪飄原野,林無憂與柳青青二人已行程千裏,見距洛陽日近,已不過三百餘裏路程,反倒愈行愈快,常常因貪趕路程而錯過了宿頭,二人便在野外尋些山洞、破廟之類的地方棲身。好在林無憂於此等野外生活已是極富經驗,柳青青非但不覺陋苦,反較諸寄宿客店更覺舒適愜意,起碼不用裝聾作啞、刻意模仿男子行止。

    此時,二人相處有日,況且千裏遠行,彼此為伴,早已熟稔如故,柳青青羞澀之意也是大減,無人在旁之時,她偶爾也會主動與林無憂搭話,問些兒時趣事或是大理的風土人情之類;有旁人在時,柳青青自然時默不作聲,但她一雙妙目多半不去大量四周,而是悄悄凝視林無憂一言一行,隻覺愈看愈順,心中暗生出無數情愫來。林無憂自然時渾然不知,但懵懂中感覺心中喜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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