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過了兩年多。


    大中三年農曆四月(849年5月),祝融峰頂。


    一個十六七歲模樣的魁梧少年正在練劍,四周寒氣森森,風起雲動。


    “郭師弟,山下有消息!”來者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身形挺拔,雙手過膝。


    “曹師兄,什麽消息?”少年收了劍勢,他就是郭弘,今年已經十五歲,長得比常人高大一些,經常讓人誤會他的實際年齡。


    不過原來對於十二歲孩子過分發達的胸部、手臂肌肉,由於個子長高如今已經比較勻稱,隻是如果光著膀子,一黑一白十分顯眼!


    “王居方要召開選拔大會,又想對付我們!”曹守真樣貌也跟兩年前不同,已經長得和正常人一般高,隻是手臂有些長,幾乎可以摸到膝蓋,現在不像猴子,郭弘說他有點像猩猩。


    “那好啊,我們就去潭州一趟,鬧一鬧這個選拔大會如何?”


    曹守真笑出聲來,說道:“你還是這樣頑皮!”


    ************


    兩日後,潭州(長沙)望湘樓。


    李折帶著兒子李億來這裏請人吃飯。


    李折就是在黃鶴樓與溈山和尚洪諲一起吃飯的那個官員,當時也目睹了和尚們劫殺郭弘等人的經過。


    大中元年(847年),鄂嶽觀察使鄭朗改任浙西觀察使,臨走給手下的司戶參軍李折寫了薦書,讓他去湖南觀察使裴識幕下做錄事參軍,算是升了一級。


    裴休大中元年移鎮宣歙節度使,去年升職迴長安,做了戶部侍郎,算是對他出謀劃策對付李德裕的獎勵。


    接替的湖南觀察使的是李黨的宰相李迴,先前任西川節度使,算是貶官。


    李迴作了九個月再次貶官為賀州刺史,然後就是裴識接任湖南觀察使。


    李折原來在武昌擔任的司戶參軍也叫戶曹參軍,從八品下,相當於後世財政局長。


    如今就任湖南潭州(長沙)錄事參軍是從八品上,掌總六曹事務,比司戶參軍品級高,而且也算是朝廷監察部門的一員,可以舉彈善惡,相當於後世紀委書記兼市長的職能。


    不過在唐代,參軍就是刺史聘請的幕僚,職權雖重,地位卻不高。


    李折的兒子李億今年已經十五歲,他是第一次來望湘樓,一身書生的打扮,穿戴得整整齊齊,顯得分外精神。


    夥計招唿二人進入三樓雅間。


    由於望湘樓所處地勢較高,憑欄相望能看到西麵城牆外的滔滔湘水,向東南可以看到龍伏山,那裏是潭州這一帶的最高處(後世的天心閣),所以賓客盈門,很難訂到。


    “剛收到你伯父來信,替為父在朝中掛個拾遺的官銜(從八品上),要我去幫他,所以不日就要啟程去河陽任職,你跟著一同前去見見世麵。待會見到堂兄要知道禮數,這幾日多與他交往,將來你想中進士還要伯父幫忙疏通。”


    李折正襟危坐,趁等待的工夫叮囑兒子。


    李億乖巧地點著頭,伸手悄悄把玩自己腰間掛著的玉佩。


    李折看到後叫著兒子的字,說:“子安,我給你買一塊好玉,將這塊殘玉換掉如何?”


    李億趕緊收起玉佩,搖了搖頭說道:“這塊就很好,父親無需破費。家中並不寬裕,此去河東路途遙遠,還是留著銀錢做盤纏吧。”


    李折點點頭,覺得兒子非常懂事,心中暗自欣慰。


    他們隔壁也坐著兩人,一身江湖人的打扮,正是郭弘和曹守真。


    “師弟,你耳朵一直在動,聽到什麽了?”


    郭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道:“隔壁那個年紀小的,腰間掛了塊殘玉,我看著眼熟。”


    他這兩年已經完全融合了記憶,與唐朝人一般無二,隻是有些細微的地方還與眾不同。


    “要不要師兄幫你盜出來?”


    “想要不會自己拿?如果不是我的東西,還不屑於做雞鳴狗盜之徒。”郭弘搖頭說道。


    這時夥計進來,郭弘手一揮他應聲而倒,曹守真很配合地關上門。


    片刻之後,郭弘已經換了衣服,變成夥計的模樣。


    “我走到近處瞧瞧。”


    “你這樣子要是我一眼就能識破,哪有夥計這麽壯實的?”曹守真抱起一條腿坐在窗欄上,敞開衣襟端起酒葫蘆喝酒。


    郭弘笑道:“隨便玩玩,不入方家法眼!”說完走了出去。


    這時一主一仆來到李折他們門口,主人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書生,相貌與李折有五分相似,他讓仆人自己在二樓找張桌子吃飯,然後走了進去。


    “見過叔父!小侄來遲,讓叔叔久等了!”這位年輕書生躬身施禮。


    李折這時已經帶著兒子起身相迎,他拉住年輕書生的手就往裏邊讓,說道:“大郎來得正好,我們也是剛到。”他迴頭對李億說道:“還不快來見過你大兄?”


    “見過大兄!”


    李億的這位堂兄名叫李磎,字景望,是現任河陽節度使李拭的兒子,在同輩族人中排行第一,所以叫大郎,李億排行第二,就是二郎。


    李磎親熱的拉住李億的手說道:“子安,好幾年不見,你竟然長得這麽高,都快認不出來了!還是潭州這邊山水養人,關中太過幹燥,這幾年為兄隨父親在長安,皮肉都變粗了!”


    三人寒暄一番依次落座,郭弘端著酒菜上來,幫他們端茶倒水,眼睛不停打量李億腰間那塊殘玉。


    李折沒注意到夥計,舉杯敬酒,接著對侄子說道:“大郎,你父親好好的京官不做,去年怎麽突然外放去河陽做節度使?”


    李磎一打折扇,扇了幾下說道:“父親出身於柳元公幕府,柳元公與李宗閔、奇章公牛僧儒交好,和李吉甫、李德裕父子不睦,所以父親是牛黨出身。”


    他看了一眼李億,見他有些聽不懂,就解釋道:“柳元公就是柳公綽,諡號‘元’,他是太子少師柳公權的哥哥,你臨的柳體就是柳公權的書法。”


    李億連連點頭表示明白。


    “父親雖是牛黨,但因出自趙郡李氏,被隴西李氏的李德裕重用。七年前他從京兆尹轉為兵部侍郎,本來也有做宰相的機會,但是新皇登基以後就大舉啟用牛黨,把李黨紛紛外放,如今宰相都是牛黨的人。父親被執政的白敏中懷疑,所以一時當不得宰相。


    “去年河陽節度使空缺,神武統軍石雄向皇帝進表,想尋一鎮終老,白敏中說他是李德裕舉薦屬於李黨,不同意他迴河陽,就把父親派了過去。”


    “就是那個敢毅善戰、氣淩三軍的石雄?”李折驚唿一聲。


    郭弘在旁邊聽到,耳朵也豎起來,他也聽說過石雄的名頭。


    李億知道石雄,世人都喜歡猛將,此人在民間很有聲望:“他本來是河陽節度使,怎麽成了神武統軍?”


    李磎笑著迴答說:“子安一心讀書,多久沒有關心外麵的事了?會昌六年聖人登基不久,石雄就從河陽轉遷為鳳翔節度使。


    “因為他是李德裕舉薦,又因在平定劉稹時與王智興之子河東節度使王宰不和,常鬱鬱不自安,就自請歸朝。


    “按慣例節度使入朝應加官進爵有所優待,但執政白敏中認為石雄在雲州、潞州的功勞已經得到升遷,不必再賞,就授以神武統軍。


    “朝中除了神策軍、金吾衛其他各軍名存實亡,神武統軍是個閑職,石雄這樣帶慣兵的武將自然鬱悶無比。”


    李折喝了一口酒,說道:“想不到當年以七千人平定劉稹威震天下的石雄,如今這樣落寞,真是世事難料啊!”


    李億卻興奮地起身,替父親和李磎斟滿酒,然後問道:“大兄在長安日久,這幾年都有什麽見聞,快說來聽聽!”


    李磎來了談性,他在長安雖也算高官子弟,但終究比宰相們的小郎君差了一些,平日結伴出去謹言慎行,唯恐說錯話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哪有迴鄉後這樣自由自在!


    他看了旁邊一眼,郭弘會意,這是嫌自己礙眼,於是轉身出門,順手把門帶上。


    那塊殘玉和自己那塊玉有很大不同,上麵多了許多花紋,而且很多地方有黑斑,應該隻是相像而已。


    但郭弘卻沒急著迴去,他對長安見聞也很感興趣,於是便站著門外偷聽。


    裏麵李磎喝了口酒潤潤嗓子,清清喉嚨說道:“會昌六年四月新皇登基,立刻將李德裕和李紳外放,七月淮南節度使李紳就死了。


    “李紳曾做過浙西節度使李琦的掌書記,新皇的母親鄭太後曾是李琦的妾。


    “李琦造反,被憲宗平定,家屬沒入掖庭宮,鄭氏不知道走了什麽運,被派給當時的郭貴妃做侍女,接著被憲宗皇帝臨幸,生下當今皇上!


    “要知道這實在太過離奇巧合,所以有不少謠傳說新皇不是憲宗之子,而是李琦的兒子!又傳說新皇繼位後很快派人毒死李紳,就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世!”


    他吃了口菜喝了兩口酒,看著堂叔和堂弟目瞪口呆的樣子,心中暗暗得意,等他們消化一會這則傳言,才繼續說道:


    “這兩年死掉的大人物很多,會昌六年八月,香山居士白居易卒,流人李宗閔死。”


    唐代禮製規定:凡喪,二品以上稱斃,五品以上稱卒,六品以下到庶人稱死。


    白居易以三品刑部尚書致仕,死後雖然追封二品尚書仆射,但時人還是將他作為三品官看待。


    “李宗閔也是倒黴,他和牛僧儒是牛黨兩大首領,皇帝已經準備啟用他們,卻在這個時候死了,福澤實在不深。


    “會昌年過了,新皇就改元大中,大中元年四月份,‘當代仲尼’王起斃。王起是當世大儒,和白居易、劉禹錫是好友,他的次子叫王式。”


    王起生前就是從二品的左仆射,所以去世稱為“斃”,郭弘在外麵聽到暗暗偷笑。


    “王式這人我見過,以前不過是個紈絝,後來竟然中了進士,現在居然做到晉州刺史,在晉州(山西臨汾)官聲很好。晉州屬於河東節度使王宰治下,那裏瀕臨北地,這幾年北方黨項、迴鶻一直作亂,王式多年接觸兵戎之事,據說已經有了幾分儒將風采。”


    李億問道:“河東節度使王宰和這個晉州刺史王式什麽關係?


    “都是世家大族太原王氏之後,王宰是王智興之子,本名叫王晏宰,有兄弟八人,都以晏字排名,他家本來是王氏旁支,世居徐州,後來投軍,兩代成為武將中的顯貴,但若論家世無法跟王式相提並論。王智興曾經差點要了石雄性命,兩人有仇。當年平定劉稹之亂時,石雄和王宰並稱雙雄,互相爭功,石雄更勇猛一些。


    “雖然很佩服石雄,但家父與王智興父子相交甚篤,當年曾向武宗皇帝力薦王宰出任河東節度使……”


    三人邊吃邊聊,轉眼過了半個時辰,李磎喝得有些多,暢所欲言,頗有點指點江山的味道,心中覺得十分暢快。


    酒酣耳熱,李折去如廁,出門看到郭弘先是一愣,但見他離得比較遠,應該聽不到自己房間中的談話,也就沒有在意。


    這時房內李磎悄悄對李億說:“子安還沒有嚐過女人吧,你我兄弟將來若是得意,定要娶裴氏之女!”


    李億問道:“這其中有什麽說道?”


    李磎已經半醉,灌了口酒,湊到李億耳邊說道:“將來別說為兄沒提醒過你,這裴氏出美女!世間女子個個塗脂抹粉,臉上抹的跟猴屁股似的,根本看不出本來顏色,我可是看過沒有上妝的裴氏女,膚色如雪眉目如畫,那才是真美!”


    李億偷眼看了一下外頭,見父親還沒有迴來,就小聲問道:“大兄跑到人家家裏去偷看了?沒有被捉到?”


    李磎說道:“哪有!我是知書懂禮的讀書人,怎麽可能做這種事!那是劉從諫的妻子裴氏,被遊街後送到東市狗脊嶺梟首,聽說已經過了三十歲,但看上去就像二十五六,真是可惜。


    “這裏還有一樁奇聞,說本來裴氏是婦人,按慣例沒入掖庭宮不會被處死,當時的宰相李德裕指使自己的兩個親信上書給武宗皇帝,要求將她明正典刑。


    “這兩個親信一個是吏部侍郎陳商,另一個是刑部侍郎劉三複,事情奇就奇在這個劉三複身上,據說他在裴氏被處決的第七天暴斃在家中,坊間傳聞是裴氏化作厲鬼迴來索命!”


    李億嚇了一跳,說道:“裴氏女會變成鬼?那大兄還想娶迴家?”


    李磎已經爛醉,伏在桌案前,嘴裏含含糊糊的說道:“這世間哪有鬼?要是怕鬼,怎會那麽多人敢構陷害人?……”


    李折這時已經返迴,聽到最後幾句,瞪了李億一眼,說道:“你大兄醉了,這些話通通都要忘掉,不許跟任何人說!”


    他扶住已經癱軟的李磎,免得摔到地上,又對李億道:“去樓下喚那個仆人上來,把你大兄送迴家!”


    郭弘見沒有什麽新聞可聽,就遺憾地咂咂嘴轉身進入自己的隔間,和那個昏倒的夥計換裝,然後跟師兄一起下樓,他們還要去客棧,準備混入江湖人中間。


    李億聽話地跑下樓,看到李磎的仆人竹馬正和幾個人在大堂一張桌子上吃飯,聊得正歡。


    他走過去把情況跟竹馬一說,竹馬起身告罪,另外幾人紛紛說道:“竹子,要不要幫忙?”


    竹馬對李億說:“這幾位都是晉州刺史王式的部曲,以前在長安時我們就相熟。他們護送貴人路過此地,二郎看能不能跟李參軍說一聲,讓搭把手。”


    李億看向那幾人,見為首一人管家模樣,其他四人孔武有力,應該練過武藝。


    想著這幾個人幫忙能輕鬆很多,他點頭說道:“那是最好,多謝幾位了,是不是要向你們護送的貴人通報一聲?”


    “貴人也在樓上,我等正好順路。”那個管家說道。


    他們一起上了三樓,李億帶著眾人迴到雅間,將事情向父親說明。


    李折父子和管家走在前麵,竹馬和幾個人一起抬了爛醉如泥的李磎跟在後麵,來到另一處雅間,管家進去通報,然後打開門請二人進去。


    李億跟在父親身後步入雅間,隻見一個道裝女子憑欄側坐,轉過頭來看著他們。


    這女子比他要大一些,有一種成熟的風韻,李億沒怎麽見過女人,害羞地低下頭。


    他又忍不住微微抬頭,偷眼觀看,耳邊響起父親的問候聲:“潭州觀察使府參軍李折見過煉師,敢問尊名?”


    “貧道王屋山雲玄素有禮。”


    雲玄素的聲音好聽極了,讓李億渾身汗毛一下子炸開來,就像夏天吃到冰水,舒服到心裏去。


    他覺得眼前這女子越發好看,而且臉上沒有塗脂抹粉,這就是堂兄方才所說的膚如白雪、眉目如畫吧。


    雲玄素也看到李億,但並沒有在意,隻是發覺這個小書生一直在偷偷的看自己,嘴角不由得翹起,一顰一笑帶出一絲慵懶,更添殊色。


    她請李折坐下,然後說道;“貧道是晉州王府君的妾室,在王屋山修行,此次南下衡山尋訪道友,路過潭州遇到賢父子也是有緣,這裏有一張鎮宅符,作為見麵禮相送。”


    “原來是王太守的夫人,實在幸會。”


    ps:


    曆史人物:李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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