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瞿凝冒險的念頭還沒來得及完全付諸於實現,因著京中的強弱之勢變更倒轉的關係,唐家大帥在該月月末宣布,將於兩個月之後,也就是該年年末,除舊迎新之際,實現改製以及共和政體,並在新年第一日,元旦進行大總統的選舉。


    唐大帥同時通令唐少帥,他已經為他的嫡女找到了一門好親事,將會聯姻當時十分著名的中立派黎家,將她嫁給在讀書人裏極有名氣的黎家大公子黎本初。


    唐少帥接信之時麵色鐵青,當時迴到後宅,雖未摔打東西,但一直緊抿嘴唇,幾近一言不發。


    消息傳入唐鑰耳中,她獨自在窗畔凝立半響,當夜未曾闔眼---臉色難看的,讓從京都一路跟著她的侍女都不敢上前,隱約感覺到了那種風雨欲來的危機。


    次日清早,唐鑰似乎是暗自下了決心,終於拿定了主意,天還未亮就盛裝前往主院,去找她的哥哥嫂嫂。


    瞿凝知道這消息的時間倒是和少帥差不多---她自有她從媒體而來的消息來源,雖說沒有從當事人口中說出來這麽確鑿無疑,但在另外一些小道消息方麵,卻更加詳實,還多了一些分析和判斷。


    根據報館那邊傳來的消息,黎本初為人憐香惜玉,但除了對外女人,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樹敵無數---拿瞿凝的話來說,就是個嘴炮王。


    再加上黎家嫡支就這麽一個男丁,黎夫人對其溺愛無度,平日裏雖然仇敵滿京,但他也是個會看人臉色的,一般得罪的人,都用家裏的勢力給勉強壓了下去。


    可這麽一個人,無論是做哥哥的唐少帥,亦或者是當事人唐鑰都是萬萬看不上的。


    唐大帥之所以想把女兒嫁給他,不過也是看中了黎家背後的那些中立人士在國會的席位,以博取自己在即將到來的大總統選舉當中的勝算而已。


    瞿凝亦很清楚,唐少帥雖不滿這樁婚事,但他作為人子,或許對自己的婚事有置喙之餘地,但對妹妹的親事,除非讓她離家,否則並沒有完全的主宰之權。


    隻是他既然不滿,那這一場衝突,或許就勢在難免。


    她思前想後一夜,都未得到什麽太好的想法,偏這對都是長夜未眠的夫妻早上起來,四隻黑眼圈彼此相對苦笑未罷,便聽得門口守候的丫鬟來通傳三小姐在門口候著了,彼此都是一怔---見了她能說些什麽呢?


    “讓她進來吧。”瞿凝先迴過神來開口。人既然來了,她是必然不好將她拒之門外的。


    唐鑰入得門來,在清早的晨光裏,隻見神色肅穆,顏色端莊。


    此時的天氣已經極是寒冷,她一路從後堂步行到主臥,身上衣衫單薄,又在門口候了好一會,連發上都能看見隱約剛剛開始融化的霜華,但她的麵上卻不見絲毫瑟縮,反而是多了幾分破釜沉舟的冷靜。


    她進得門來,看了一眼正正襟坐在主位上的唐少帥,和正用憐惜神色看著她的嫂子,忽然微微一笑,石破天驚一般的開了口:“哥哥,你可還記得,多年之前,我曾一度高燒不退,幾乎要被燒成了個傻子的事兒?”瞟了一眼唐少帥,她忽然笑道,“瞧我,倒是傻了,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哥哥還在外洋念書呢,傳信艱難,中間周折數月,母親又怕耽誤了你的功課,怕是不會在信裏說我亂說胡話,噩夢連篇的事兒吧?”


    不妨她一開口說的卻是舊年之事,而且是記憶裏幾乎都已經迷糊了的舊事---原以為她開口就得是對自己命途和姻緣擔心的瞿凝,不知怎的,卻忽然覺得自己的喉口哽住了這一口氣。


    在現代信息爆炸時代生活過的人,大抵腦洞都比較大一些,何況她得到的信息並不少,往日對此,亦有所猜測,如今唐鑰的舉動和言語,恰恰或是切入了她一直懷疑卻不得證實的那一點,讓她此時攥緊了拳頭,目光在那一對兄妹之間來迴徘徊,卻一語不發。


    這樣的舊事,聽著便也罷了,她隻怕,揭起的是過往噩夢和舊傷,便連聽著不說話,也恐遭遷怒。


    唐少帥點了點頭:“母親未和我細說,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他住口不言。


    他還記得彼時心境。


    見紙上有水漬導致的皺褶,他還想過,是不是家中出了什麽事,母親不過是避重就輕而已。導致他當時雖身處異鄉,但深感與親人相隔兩地的艱難,甚至一度動過是不是立刻歸家的念頭。直到後來第二封信,母親說妹妹已經痊愈,並且筆跡歡快口吻釋然,這才讓他終於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不過這一些過往舊事,他自然是不會跟妹妹提起的。


    唐鑰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毛,她此時那種表情,竟和唐少帥有著一種驚人的相似感:“那哥哥可知道,我又是為什麽而高燒不退,噩夢連連呢?”


    唐少帥擰住了飛揚的眉頭,靜靜看著這張和他有著多番相似的臉龐:“妹妹,有話直說。”


    “好。”唐鑰點了點頭,“我當時,親眼看見了有人給了母親一巴掌,親眼看見有人掐著母親的頸子掐出了一個青紫淤痕,也親眼看見了母親一直在傷心哭泣,也親眼聽到了,他一出房門低低說了一句老貨不足惜,慮困我好兒耶!”


    唐少帥麵色大變。


    蓋因最後一句話,唐鑰幾乎是繪聲繪色,語調冷硬的仿佛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聽著她模仿的極像的低語,他的麵前仿佛出現了那一夜的情景。


    有人掐著母親的脖子,逼著她要做什麽事,她哭著不肯,那人終於想著還在外讀書的兒子,將她摜在床上扇了一個巴掌,然後他氣衝衝的走出了房門,這種氣憤,讓他到了房門門口,還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這老婆子死了就死了,隻可惜我的好兒子”……


    唐少帥不由的伸出手來往自己的胸口上按,那一刻他臉上出現了一種少見的孤清和黯然,仿佛是四野之內都找不到同伴的孤狼,瞿凝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歎了一口氣。


    如今唐鑰的話證實了他們曾經的判斷。唯一還沒解開的,隻是為什麽而已。


    唐鑰緊緊盯著他,身體微微前傾,語速極慢,但仿佛充滿了某種難以名狀的壓迫之力:“那時候沒人知道我就在床下……然後在這場爭執之後過了沒幾個月,母親就去世了。都說母親是被謝姨娘他們投毒所害,但謝姨娘她們殺了娘親,也沒有被扶正,而哥哥再對他們進行了那般報複,也無人阻止……”她看著唐少帥,一字一頓的問道,“難道哥哥就沒想過,到底是誰,想要母親死嗎?”


    這一句責問問出,唐少帥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虎目之中本已微微含淚,但這一口氣一唿一吸之間,他的眼底便已然掩去了淚光。


    然後,他看著麵前的女人,眼中就隻剩下了陌生。


    他閉了一閉眼,定了一定神。


    “既然妹妹問我這麽多問題,那我也有一個問題要問妹妹,你這麽多年對此噤口不言,連半點口風也不露,但今時今日卻來告訴我真相,是為什麽?”他看著她,眸中漸漸似有烈火燃燒,“便是我人單力孤,不足讓妹妹倚靠,妹妹卻有大把時間,可以將真相偷偷告訴我知道,你既知主謀另有其人,也知我孤身在外那麽些年,母親最疼愛的就是你,但你可有一絲半毫的想法,要讓母親沉冤得雪,不至於死的如此含恨莫白?”


    唐鑰的麵色一寸一寸變白。


    她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因她知道,麵對哥哥這樣的責問,她無言以對。


    終於她掩麵哭了起來,淚水顆顆,從指縫之間冉冉滲出:“哥哥如此指責,我竟無可辯解。可哥哥有想過麽,我們兄妹這麽多年沒見,我又親眼目睹親人相殘這種人間慘事,我如何還敢信人,在那人眼裏,隻有哥哥這麽一個成器的兒子是重要的,我們這些後院的姑娘,死一個有什麽大不了的?我總得保住我自己的命,才能有今時今日說出真相的一天啊!”


    唐少帥的眼底,隨著她這一句一句的解釋,漸漸泛起了說不出的失望。


    他被相依為命的親情,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不管她怎樣解釋,在這麽多年裏,她一句不提舊事,卻是實情。


    她在心裏,別說是對始作俑者,就是對他們兄嫂二人,怕也不過隻是麵上的情誼罷了。


    表麵上親近,不過是因為知道,自己這個已經成年,已經有了自己事業的兄弟,可以給她庇護而已。


    她或許畏縮於當年舊事,烙下心靈裏的畏懼印痕,但他一想到長眠於地下這麽多年的母親,就打心裏無法原諒將一切看在眼裏卻一言不發的妹妹。


    這樣的妹妹……


    讓他忍不住會想,若自己在這些年裏南征北討之時也死在流彈之下,死在陰謀這中,她也必冷眼旁觀,絕不可能為他站出來討個公道。


    因為死了的哥哥,是對她沒有用的哥哥。


    千言萬語,萬種失望,到最後,到了嘴邊,不過隻有一句淡淡的話:“妹妹的意思,我已經清楚了。你迴去吧,婚事,我會給你推掉的。”就算是要付出絕大利益做交換。


    瞿凝看了他一眼,在心裏卻也是一聲歎息。


    做為兄長,這個男人或許已經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但作為女兒,作為妹妹,麵前的這個女人,卻隻剩下了刻在骨子裏的自私二字。


    唐鑰還待再說,唐少帥卻已經疲憊的揮了揮手:“這不是利益交換,隻是我作為兄長,本來就打算替你做的事情而已。”


    隻是原本這是因為我對你的疼愛,到了現在,看見了你對親人都要這樣算計的自私,這就是我最後作為兄長,應盡的責任而已。


    唐鑰最後一步三迴頭的去了,待房門關上,唐少帥伸手捂住了前額---不知為什麽,清晨原本應該溫和的陽關,在此時竟也有那麽幾分金黃的刺眼了。


    片刻,他這才對始終沉默著坐在他身邊的瞿凝說道:“等這樁婚事退了,你就趕緊給妹妹找一門好親事,將她嫁出去吧。女孩子,到底是留不住的,留來留去留成仇,這一迴的婚事推了,總還會有下一次。”


    瞿凝慢慢點了點頭,隻說了一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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