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高照,清風徐拂,一條修繕齊整的官道跨緑林,延綿至天之盡頭。


    “嘚噠”


    “嘚噠”


    突兀而起的聲響使得原本寂靜的緑林,一時間禽鳥飛空,走獸奔躲。


    踢踏的馬蹄聲自遠方遙遙傳來,急促而繁密。


    空寂的官道盡頭,模糊的身影起伏而行,隨著越漸清晰的落蹄聲,一匹匹壯碩的駿馬疾奔而來。


    伏駕在馬背上的是一個個著棕色勁裝的年輕男子,策馬而行中,所有人都凝神遠望,彼此間全無交談,一望便知這隊人馬出自一處,急行的馬隊沿官道直進,每到岔口,便有零星幾騎離隊而去,背負在騎手背上的青色令旗迎著風勢,獵獵作響,明豔的陽光將招展的令旗照耀得分外清晰,三角的令旗之上,唯有一墨黑大字——“武”。


    傍晚時分,迎著最後的陽光,數騎來到了廣陵城外,在交付了身份文牒後,令騎沿馬道在城中四散而去,奔向城北的令騎中,一匹駿馬最終停在了一座巍峨的府邸前,大氣的紅門之上懸寬闊的匾額,上書二字——“東方”。


    騎手在數丈之外便下馬步行,直至門前,向著守衛在府前的武衛抱拳而道:“南宮門下,持武林令旗,求見東方家主。”


    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巴掌大的錦盒,武衛取過錦盒,對著男子說道:“稍候。”然後轉身而去。


    ……


    長老院中。


    三長老與衛七並在一處,討論著書中所述之奇技,二長老則拉著隱月,不停地說著各色江湖怪誕趣聞,輩分最高的大長老則是品著香茗與伴著隱月前來此處的木三少,擺布著黑白縱橫。


    屋中甚是寬敞,六人各自占著一處地兒,倒也自得安然。


    “啊哈!”突起的笑聲因著十足的氣勁,清晰地傳遍了整間屋子,使得所有人的動作都為之一頓,繼而抬頭轉身,皆是一同向那笑聲出處望去。


    視線所及,隻見一擱腳而坐的褐衫老者,此時正歪在厚沉的紅木椅上,咧著嘴,眉眼飛揚,自顧自的兀自樂嗬著,渾身全無半點穩重之氣。


    留著胡須,卻依舊一副頑童的麵貌,可不就是那位二長老嘛。


    當下這幅模樣,卻是這二長老之前說到了趣處,不待身旁的隱月有何反應,自個兒倒是先笑樂了,不單是笑歪了身子,更是將身邊的茶幾拍得“砰砰”直響。


    三長老被那乍然而起的笑聲擾了思緒,現在看著拍桌大笑,幾近滾落到地的禍首,額上青筋鼓脹,沒什麽好氣地出聲埋怨:“二哥,哪有你這樣說樂的,這聽的人都還不曾得趣,你這說的倒是兀自歡喜的很,可真是不妥至極。”


    二長老被三長老驀然一通說,笑聲自是戛然而止,扭頭望去,發現不止是三弟,這屋中所有人全都看著自個兒這處,瞧著自家大哥臉上漠然的神情,二長老麵上一僵,再瞅瞅對麵三弟那再是明顯不過的氣惱之色,更是心中一跳,最後,才後知後覺地迴過神來,很是不妙地發現自個兒將人全給擾了。


    因而,二長老忙坐正了身子,忍下笑意,幹咳一聲,訕訕道:“三弟教訓的是。”說罷,在木燁霖與衛七識趣的迴避之後,向著兩人討好地笑了笑,然後連忙拉著隱月換了個坐處,想要與其他人離得更遠些,卻也不想想,這一室之內,便是挪到了牆角又有何用。


    不過是掩耳盜鈴,全然白費功夫。木著張臉的衛七心中腹誹。


    果然,看著二長老的這一打算,就連大長老也不禁眉眼一抖,迴過身子,低頭垂目到棋盤之上,隻是落子的聲音顯然厚實了許多。


    三長老見著二長老的動作,額頭的青筋更是起伏的愈加歡騰,抖了抖衣袖卻也懶得理會,收斂了心神,再次與衛七討論到了一處。


    隱晦地縮著身子的二長老見兩人都不再理會自己,才放鬆了身體,長籲了口氣,接過隱月遞上的茶盞,狠狠地灌了一口,又想到被隱月瞧了笑話,不禁臉麵一紅。


    “二爺爺方才所言之事,當真乃是有趣至極,隱月原以為這廣陵便已然包攬了那眾生百態,現如今,才方知之前不過是夜郎自大,這偌大的江湖,於隱月而言,便如那霧中樓閣,虛窺其形,卻不聞其內。”隱月隻當未見老者的窘態,就著二長老的手,落座在靠牆的坐榻上,看著眼前的老人,眼中滿是欽慕。


    這一儒慕的眼神,隻瞧得本就性躁的二長老,心中盡是歡愉,瞬間便安撫了先前被驚嚇到了的心肝兒,聯想到隱月之前的破敗身子,又不禁滿是憐惜,見著他喜歡,更是將那偶然聽得的江湖小道也都一股腦兒地道了出來,隻願著他能歡快些。


    “嗑嗒”大長老黑子落下,長龍點睛,威勢盡顯,爪牙之下,白子已然窮途末路,木燁霖見己方大勢已去,也不多做糾纏,幹脆地放下手中的白子,道:“晚輩認輸。”


    大長老撫須而笑,眼中滿是讚賞,口中更是誇讚道:“木家公子,當真年少俊才。”


    “長老盛讚,晚輩愧領。”木燁霖站起身來,俯身而道。


    大長老含笑不言,智者善弈,手談中可窺人心智,這一局而下,對於木燁霖的才能,大長老已是概略,心中讚歎非凡,不過是弱冠少年,卻勝常人多已,更兼修為出眾,為人又謙和如玉,實乃君子之風,當真是文武雙全,不負無雙之名。


    於此同時,隱月也恰巧在二長老的口中聽到了一則有趣的消息。


    心中流轉,眼中也不著痕跡地劃過一絲揶揄。


    “哦,那位無雙公子真可謂是盡得紅顏傾慕,然,其卻生而便隨那般不便之習,卻也當真是個無福消受美人恩的不幸之人。”說著這話的隱月,口中卻是帶著一種奇異的味道。


    二長老卻是渾然未覺,見得隱月說起,也很是有些為老不尊地湊趣道:“的確是個苦命的小子。”


    “咳咳。”正在養神的大長老,忽然有些不適地咳了咳。


    側首見著那毫無自覺猶自打算繼續分說一二的二長老,大長老不禁出聲喊道:“二弟。”


    聽得大長老招唿,以為自己又犯了錯的二長老立時正襟危坐,抬頭望向大長老,身子挺立,卻也不難發現其中的忐忑。


    大長老頓了頓,掩唇幹咳一聲,道:“二弟,慎言。”


    二長老分神看了看另一邊,見著同樣有些疑惑的三長老,便知這迴應當不是嫌棄自個兒吵鬧了,鬆□子,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大哥?”雖說之前的話是有些荒唐,但是卻也全無折辱、嬉笑之意,加之這屋中不過就自個兒幾人,當不妨事才是。


    大長老看他一臉懵懂,無奈的微微側身,讓出身後被自己擋住了身形的木燁霖。


    看著顯出了臉的木燁霖後,就算是二長老也不由尷尬地噎了噎,已到舌尖的話一溜煙地全都縮迴了肚腹中。


    雖然場合無不適,言亦無咎戾,但是理應之禮卻不一定就是合應之事,更何況是這“背後”言人逗樂了。


    就在二長老滿心鬱悶的時候,一旁的隱月忽然對著那紫衣之人笑著問道:“啊,隱月忽然想起,三少在武林中當也堪稱俊傑,不知可有稱唿?”清俊的臉上滿是好奇。


    木燁霖看著那盡是純真的笑顏,也勾勒出一抹謙和的弧度:“燁霖不才,得友人謬讚,倒也有個稱唿。”


    “哦,不知是什麽,隱月可有幸一聞?”


    “嗬嗬,區區在下,也隻得那‘無雙’之名。”


    在其餘四人各色的神情中,隱月裝若懊悔地起身而道:“卻是隱月不是,竟犯了那多舌之晦,望三少原諒一二。”


    就算是一直以來遇見隱月就犯傻的二長老都從中品出了一絲怪異的味道,更不用說是其他人了,看著一臉真誠的隱月,屋中之人都有一瞬的默然,反倒是另一位,此時依舊笑得溫文,全部見有何惱怒之人。


    “古人雲,不知者不罪,還是說,在二少爺心中,燁霖竟是那蠻橫之人。”木燁霖對於隱月表現,隻是心中暗自挑了挑眉,腦海中轉過各種心思,口中卻是順著這人當下的神情,悠然地將話圓了下去。


    隱月起身,走到木燁霖的身邊,伸手取過瓷壺,親手為其添茶,道:“奉茶謝罪,三少以為如何?”


    木燁霖拿起茶杯,淺飲一口,對著身前的男子笑得燦爛:“能得此茶,燁霖幸甚。”


    啟唇而問:“此茶如何?”


    食指磨蹭著杯壁,眼帶深沉:“無雙。”


    “嗬。”兩人說著抬眼相看,雙方嘴角彎彎,不帶絲毫芥蒂,自也全無半分不悅之意。


    三位長老相互望了望,淺笑著微微搖頭,隻當是少年友人興起打趣,剛才升起的憂慮瞬間消散,也曾年少輕狂,對於隱月能得這般好友,他們自是喜聞樂見的。


    唯一感到違和的就隻有那知曉隱月與木燁霖彼此見真正關係的衛七了。


    對於隱月這番突如其來的親密之態,衛七的第一反應便是,汗毛乍起,隻想擄了主上,遠遠地避開這位永遠讓人猜不透心思的主人。


    何奈,就算作為屬下的衛七此時憂心忡忡,他的主上卻正一臉悠然地與那人默契地演了出“知己好友”。


    滿身無奈的衛七直到現在都未曾發覺,雖然對於木燁霖的忠誠猶自堅定,但是對於兩位主子間的認知卻已然出現了小小的偏移。


    “三位爺爺,可莫要怪隱月失禮。”放下茶壺,隱月挨著木燁霖在其身旁的木椅上坐下,“誰讓相交多時,這人卻是一句都未曾提起過他竟還有這樣一番榮耀,著實令人心惱。”對著身旁人,隱月將“榮耀”二字流轉在舌尖,徘徊許久。


    大長老抬手撫須,假意斥道:“當真刁鑽,別人乃是君子,言讚不涉己,如何能如你一般荒唐。”


    未待隱月分辯,一旁的木燁霖很是識趣地接口道:“長老莫急,本就是玩鬧之事,當不得真,二少的‘品性’,晚輩知之甚深。”微頜首,垂眸間,亦將那“品性”二字說得意味深長。


    二長老瞅著自個兒被晾單了,也一步三搖地晃了過來:“這話原也是老頭子我開的頭,不過喲,這卻也沒別的暗頭,木家小子當得一聲‘無雙’。”瞧著兩人交情甚篤,二長老也愛屋及烏,對於木燁霖亦是感官甚好。


    “得二長老之讚,晚輩幸甚。”木燁霖起身恭禮,而後側身問道,“二少爺為吾之摯友,可有所想?”


    “得你這話,心中才算慰妥,隱月亦覺得三少得名,名至實歸。”注目身側,狀若打量,“才情無雙,風姿無雙,觀之俊逸,人自無雙。”


    即使相識不過月餘,但是對於這位一身紫衣,傲然而逍遙的男子,隱月心中也自是道一聲——


    君子世無雙。


    或許因著語中含讚,話尾出每每都帶著絲微纏綿之音,隻聽得近處的那人心中輕顫。


    而惹下了一絲心緒的人,卻避過了身旁長老們的視線,菱唇輕挑,墨色的瞳眸在紫衣男子的腰間徘徊,神色柔和地流連道:“得佳友如斯,隱月三生難求。”


    含笑的話音,若清風過耳,招迴了無形中已然恍惚的心神,木燁霖暗暗隱下心頭那一絲絲的暗昧心思,稍稍次側轉了身子,隔絕了旁人的目光,抬手停於腰間,指尖輕點著那碧綠中流轉著暗紫的玉珠:“相知若此,燁霖亦是千金難換。”鬆開手,自指間滑落的玉珠已然一片晶瑩。


    對於其中的逶迤,隱月斂目淺笑,寬敞的衣袖順滑而下,遮掩住那白皙的雙手。


    木燁霖扶起垂落的衣袖伸手將棋盤上的白子一一收入棋盒內,而餘下的黑子也在同時被一隻修長的手拾入盒中,兩隻同樣修剪得宜的手,來往於棋盤之上,落點分明,看似配合默契,實則,縱橫間各有自有隔閡。


    皆是一雙保養得宜的白皙雙手,在那幹淨優雅的線條後,卻是一片陰晦的暗鋒。


    合上盒蓋,兩人相視淺笑,具是雲淡風輕,斂衣而坐,他是清逸瀟灑的武林公子,他是安然乖巧的溫潤少爺,在世人的麵前,他們便是那情趣相投,知性而交的至交好友,即使彼此都知道那沁入人心的翩然風姿,不過是一張冰冷冷的麵具。


    “稟長老,家主請見。”侍女的稟報聲,驚散了屋中的虛蒙,原本有些閑散的氣氛也為之一清。


    三位長老也都離了先前的模樣,坐到了屋中的上首。


    隱月三人自然不會繼續坐著,都起身告退而去。


    ……


    等到離了長老院,隱月接過芍藥手中的鵲鳥,將它安置在左肩上,向著花園漫步而去。


    直到來到一方水塘邊,隱月才站定了身形,望著池中的倒影,緩緩開口:“聞二爺爺所述之奇聞軼事,當真是有趣之極。”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木燁霖也隔著一個身子,如隱月一般望著水中的人影:“升金烏落白兔,這世間匆匆,從來都少不了那些供人咀嚼的零碎。”


    “隻可惜隱月自小生於廣陵,長於廣陵,見的亦是這一城之風景,對於那廣闊的天地,至今隻能於言談書籍中,聯想一二,未能親眼見得實乃遺憾的很。”


    “二少爺先時身體欠安,自是不宜遠遊,如今得遇良醫,重迴安康,自當踏馬而行,不負年少風華。”


    “虛度年華二十有餘,今被那絢麗風光勾出心中念想,然,空乏之人蹣跚學步,處處使人心憂。”


    “生而為空,世間之事,莫不是嚐而學之,從而會之。此間多事,燁霖以為,三月春暖煙花正豔,出遊散心,當是個不錯的主意。”到了這時,對於這人之前言行的目的,木燁霖已經是一清二楚。


    “是極。”側目看了眼木燁霖,較之於先前,這人今日的心思明顯多了些什麽,但是,瞧著卻也沒什麽妨礙,因此,雖然覺得身旁之人的態度有些微妙,隱月還是滿意地勾唇而笑,“那麽,隱月靜待三少佳音。”


    木燁霖看著起步欲行的男子,眼中劃過一抹深沉,出聲道:“既然邀摯友出遊,燁霖自當相伴而行,方不負長輩所托。”


    隱月聞言轉身看著身後笑得邪肆的紫衣人,撫發而道:“隱月欲出外一覽,自當請三少相陪。”


    “燁霖幸甚。”紫衣男子側首相望,如玉的麵龐在夕陽之下,熠熠生輝。


    默然不語,迴過身來,一身月白的衣衫隨著主人悠然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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