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鄢山上。


    天清殿的大門緊緊閉鎖,院子裏空空蕩蕩,唯有兩人兩蒲團,盤膝相對而坐,中間一張小桌案,案上除了清水兩盞之外,別無他物。


    “司承大人這兩日休息得可好?”歸陽子就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一般,隨口說道:“山裏頭清淡慣了,有什麽怠慢之處,還請大人見諒才好啊。”


    朝天閣提解司的姚司承姚琮大人對他麵前這杯寡淡清水倒是沒什麽意見,唯獨目光不時掃過那道緊閉的殿門,不大高興。


    歸陽子將商談之所安排在這無瓦遮頭的地方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在大殿門口,“天清地靈”四個大字底下,孑然一身端坐在他麵前,人影單薄卻有一夫當關之勢,意思已非常明顯,便是整座太鄢山都可任你去,除了身後的這座天清殿。


    “入山隨俗,清湯寡水也不嫌棄,沒什麽好見諒不見諒的。”姚琮客氣一番,接著歎一口氣道:“隻不過,我隻來了兩迴,便兩迴都沒遇上好事,不吉利啊。”


    “姚大人說笑了…”歸陽子淡淡笑道:“大人奉命全權主持祭祀大典,足以證明天子對大人的器重,本就是好事一件,何來的不吉利呢?”


    姚琮卻是突然輕笑兩聲,似有嘲意,問道:“仙師覺得祭祀大典一定能辦成?”


    “辦不辦得成,看的是太鄢的氣運,靈宮的命數,並非老夫一句話就能下定論的。”


    “仙師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姚琮失望地搖頭,端起杯盞晃了晃,接著說道:“正如這杯清水,再怎麽無味其實都沒有關係,但我要如何才能保證這裏麵裝的一定就是太鄢山的水呢?又或者說,我要如何才能知道仙師當真願意請我喝這水呢?”


    什麽水不水的,歸陽子去不願與他打這個啞謎,自顧說道:“姚大人心裏一定是很清楚的,無論祭祀大典最終辦不辦得成,姚大人都能交差,又何必過多糾結呢?”


    姚琮放下了裝著清水的杯盞,一口都沒有碰,接著輕拍桌案,力道適中,既不過怒也不示怯,顯得進退有據,終於直言道:“聖上要的可不止是交差那麽簡單。”


    “這山裏的每一滴甘泉都得來不易,大人可別浪費了才好。”


    歸陽子的杯盞已然見底,姚琮那一杯依舊是滿的,卻還是沒有動嘴的意思,大有不達目的便不受這一禮之意。


    “姚大人,老夫當年承諾過的事情,試問這些年可曾食言過?”歸陽子將兩手攏入袖中,雙眼微閉,蒼老的臉頰被暖日曬出了兩片紅潤,略顯愜意。


    等不到姚琮接話,他便繼續說道:“當年姚大人將成傑小子和玉瑾丫頭送來,老夫可曾藏過私?如今他們兩人,哪一個不是天之驕子,與‘後起四秀’比,可有不如?”


    姚琮終於忍不住開口反駁,嗤笑道:“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呢?百年時間,仙師的桃李樹上可還結過別的碩果?閣裏送來的人,仙師總是不乏退還的理由,如何能叫人不懷疑。”


    歸陽子始終淡然,即便遭人無端指責也不曾動怒,他本可不加理會,但拿著天子令箭的大官就坐在眼前,便不得不耐心解釋道:“雖說老夫收徒從不計較家世與出身,但資質與靈根這東西卻是如何都不能忽視的,姚大人也在修煉一途上行走了數十年,當明白這東西無法強求,江湖人贈老夫‘仙師’二字也多是客氣,並不是因為老夫能將愚童教成天驕…”


    “姚大人須得明白,老夫不僅識人靈根,也替人種善根,朝天閣送來的兩個娃娃從這殿中走出去後卻幹了不少有違老夫心意的惡事,但那是老夫的善根種得不妥,老夫自認管教無方愧對‘仙師’二字。”


    “若是老夫當真有不守承諾之意,隻怕他們二人未等學成出師便被遣迴你們朝天閣去了。”


    什麽作惡之事,姚琮自然不會承認,卻也不想和他做無謂的爭執,便不置可否,總算是將那杯水端起來一飲而盡,接著說道:“既然如此,我姑且相信仙師當真毫無私藏,那便讓我進這大殿一看吧。”


    “不可…”歸陽子果真還是搖頭道:“姚大人想要進殿,可待祭祀大典過後再來,屆時老夫已將太鄢山歸還於靈宮,姚大人想怎麽看都不成問題。”


    “但現在卻是不行的…便讓老夫為元君守最後這一個諾言吧。”


    “什麽諾言?”姚琮挑眉道:“我怎麽沒聽說過?”


    歸陽子笑道:“那是我對太虛元君的承諾,姚大人自然沒聽說過,元君當年有言,朝官政事,不得入殿。”


    姚琮見慣了說謊不眨眼的囚徒,平日裏打交道的也都是陰險狡詐之輩,朝中也是爾虞我詐,就連同僚無法盡信,此時自然是下意識地便揣測懷疑歸陽子是在欺騙敷衍自己。


    但歸陽子十分坦蕩,全然不在意質疑審視的目光,而且油鹽不進,姚琮有些無力,關鍵是他還與自己平常麵對的人不一樣,實力的壓製與朝天閣的威懾在這裏起不到半點用處。


    姚琮起身原地踱了兩圈步,思索片刻後又坐了下來,心平氣和道:“那我便來和仙師說一說聖上的意思吧。”


    “姚大人請講。”


    姚琮似乎又找迴了一些自信,好整以暇道:“馭天教教主龍已還一事,仙師覺得該如何解決才好?”


    …


    另一邊的蘇異獨自一人朝太鄢山上趕去,在燕子觀前果然遇到了嚴密的把守。


    隻不過蘇異身著官服,而且玉瑾給的那塊令牌所代表的地位似乎還不低,那些朝天閣的執事見了之後立馬變得恭敬起來,沒敢怎麽盤問便匆匆放行了,倒是令他大感好奇,不知這令牌究竟有什麽來頭。


    比起當年要用上個把時辰才能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如今蘇異隻用了幾炷香的時間便到了自己曾經學拳練劍聽先生講課的地方。


    此處早已人去樓空,玉衡說的那些留下來的師叔師伯們也都不知去了哪裏。


    蘇異正要再往高處去,卻忽然心念一動,徑直鑽入一間瓦舍,繞到了後院中。


    便見芷鳶從那屋簷的橫梁上跳落下來,驚喜道:“哥哥!”


    蘇異連忙對她上上下下仔細查看了一番,看得少女麵露紅霞,確認沒有損傷後鬆了一口氣,這才問道:“怎麽樣?沒遇到什麽危險吧?”


    也不怪蘇異會如此緊張,自從芷鳶先行上山後傳來的消息便是少之又少,若不是斷斷續續收了報平安的傳訊,他隻怕早早便殺上了山,可管不得那些師兄弟在山下如何打鬧。


    芷鳶抓住了他那雙在自己身上胡亂摸來摸去的大手,臉上紅暈稍減,接著正色道:“芷鳶倒是沒碰上什麽危險,隻不過此地戒備太過森嚴,芷鳶擔心傳訊過多會露了蹤跡,這才沒能時時和哥哥聯係,讓哥哥擔心了…”


    少女又開始了自責,蘇異隻得摸摸她的腦袋,安慰道:“小心為上,你做得很對,打草驚蛇倒是小事一件,你沒事才是最重要的。”


    芷鳶重重地點了點頭。


    蘇異這才接著問道:“可有什麽發現?”


    少女卻是皺起了眉頭,似乎十分不解,說道:“芷鳶的菩提慧目好像…好像突然失效了,感覺像是被什麽東西所壓製,可芷鳶一時也找不出原因,不知道那股壓力究竟從何而來…”


    “而且,芷鳶身為斥候對於虛無中的眼睛很是敏感,這一陣子總感覺有人在盯著芷鳶看…”


    蘇異知道再說下去這丫頭可又得開始無止境的自我責備了,便搶先說道:“我明白了,你這消息很有用,接下來的便交給哥哥吧。”


    “真的嗎?”芷鳶狐疑道。


    “真的。”蘇異笑道:“你什麽時候開始學會質疑哥哥了?”


    少女鬧了個臉紅,接著又道:“可是…芷鳶不敢變迴本體,隻怕會被那隻眼睛察覺到妖氣。”


    “放心交給我吧。”蘇異倒是沒有掉以輕心,將芷鳶摟入懷中,施展起“三氣輪轉”,助她掩蓋掉妖氣的波動,接著又將她放在肩上,說道:“現在開始你不用到處跑了,便一直跟著我吧。”


    蘇異說那消息有用倒也並不是完全在哄騙小姑娘,他也大致猜測到了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誰,隻是不敢完全篤定而已。


    先前是忽略了山人這個山神的身份,如果是他老人家在暗中窺探的話,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否則以朝天閣的脾性定是當場就要將入侵的外敵給揪出來扔出山去。


    以山人修為和山神之眼的造詣,要壓製芷鳶的菩提慧目倒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蘇異抬頭看了看天空,似乎當真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緊接著伸出手去撈了一把空氣,輕風吹過耳旁,如同帶來了山人的音訊。


    蘇異閉眼半晌,當風低語一陣,很快便又睜開眼睛,超那雙虛無中的眼睛笑了笑,接著縱身一躍而起,朝某個被風指示過的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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