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多年,尹子芊竟對自己的父親有種道不明的陌生感,半倚門闌,一時不知該如何相認,脫口叫了“先生”。


    即使是在以前沒出事時,父女兩也是聚少離多,尹知行早早便隨萬慶祥外出打天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知所做之事一點都不光彩,恐遭雷劈難有好下場,他很早就把年幼喪母的女兒留在何府托人照看,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次。


    但如今看來,他這做法還算是高瞻遠矚的,似乎許多擔憂之事都一一應驗了。


    尹子芊此時心裏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退怯,明明之前還在心心念想,否則也不至於苦苦等待,可如今當真見了麵卻發覺現實與自己所想象的相差甚遠。


    尹知行見到如今女兒已是亭亭玉立,雖然麵容稍顯清瘦,但總算氣色還不錯,也就放心了。


    除開三年牢獄,再往前數,離父女兩上一迴見麵都有四五年光景了,都說女大十八變,他不禁又是欣慰又是自責,感慨自己這個當爹的都快要連親生女兒的模樣都認不得了。


    尹知行悲從中來,雙目見濕,正要上前相認,卻聽得尹子芊喚起了“先生”,且目光躲閃,便是一時張口無語。


    但他老於事故,怎會猜不到尹子芊此時的心思,又是出於愧疚與寵愛,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十分順暢自然地進了屋子。


    三人都是一時無話,氣氛顯得頗為沉悶。


    蘇異本就有意留他們父女兩自己去團聚,隻是覺得就這麽一聲不響地就離開有些不太好,便率先開口打破尷尬,道:“子芊,你不是一直日思夜想都盼望早日見到你父親嗎,為何現在見了麵卻一句話都不說?”


    尹子芊“啊”了一聲,這才從失神中反應過來,看到正將雙手攤在燭火前取暖的尹知行,心中不由地一陣酸楚與懊悔,連忙取來衣袍為他披上。


    這是細心的少女早就準備好的,知道父親剛從大牢裏出來定是一身囚服,隻不過卻沒想到會這麽單薄,還以為是他在牢裏受了欺淩。


    柔弱少女心中頓時更加難受,落下兩行清淚。


    尹知行激動不已,雙手忍不住顫抖不止,尹子芊茫然無措,他又何嚐不是暗自局促,隻是不顯於色罷了。


    饒是他再如何精於事故,麵對變化巨大的女兒也難免會覺得恍如隔世,感到無所適從。


    迴首往事,自己上一迴與女兒這般親昵還得追溯到她尚在垂髫之年時,那時的她還不及自己的腰身高。


    之後的兩人便是一日比一日疏遠,等到後來他忙於外出經商,迴去見麵時也隻是打個招唿吃個飯,體己話更是沒說過幾句。


    尹知行知道自己這個父親當得有多麽不稱職,便是哽咽不已。


    蘇異見狀便也不再打擾他們父女的團聚,起身告辭。


    尹子芊卻是驚唿一聲,不知為何心中會生出此次一別難再相見的念頭,慌忙道:“先生要走了?”


    尹知行久居陰暗潮濕的天牢,那副尚不如尋常人的身子骨經不起一夜的折騰,再加上重見女兒情緒激動,此時身子已是虛弱得很。


    但他還是扶著桌子堅持站起身來,說道:“公子稍等,我送一送你。”


    “不必了。”蘇異腳下一頓,想了想,還是多說了兩句:“但願你能不忘自己曾經做過的事還有說過的話,你雖身已不在牢獄,但…就這樣吧。”


    後麵那句“心在牢獄”,礙於尹子芊在場,他卻沒有說出口。


    尹知行說過許多懺悔之話贖罪之法,一開始蘇異沒放在心上,隻當他是為了活命所以才滿嘴仁義,但後來卻漸漸發覺他似乎並非心口不一,如今再見麵更是隱隱又有了印證。


    倘若他良心尚在,便是人生何處不牢獄,誰又能知道他是不是從長樂的大牢走入了另一處自我救贖的人生大牢。


    看著蘇異決然離去的背影,尹子芊心中悵然若失,心緒更添幾分雜亂。


    尹知行看在眼裏,卻不知該如何勸解,隻能長歎一聲。


    …


    次日天未亮透,夜裏發生的這件大事便通過那些趕早做買賣的菜農小販口中遠播開去,估摸著到晌午時分就能人盡皆知了。


    自人販子萬慶祥的驚天一案後,時隔三年,長樂的百姓終於再次有了能夠在飯桌上大肆議論的談資。


    到了正午,城中各處茶館都聚集了不少前來聽故事的百姓,很快便有好事者繪聲繪色地描述起昨日夜裏發生的事情,道是有一大幫匪徒趁著夜色劫了衙門大牢,放出所有的囚犯,然後便逃之夭夭。


    幸好孫大人提前洞悉了一切,雷厲風行地聯合六扇門與城衛司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不僅將劫獄的歹人盡數抓獲,逃走的兇犯也都一個不漏地給逮了迴來。說到這,興奮之餘人們又是後怕地不禁連聲歎道“萬幸”,好在有孫大人這個斷案如神又愛惜百姓的父母官在,沒讓一個兇犯逃脫在外,否則但凡有一個窮兇極惡之徒混入市井,都會鬧得人心惶惶,自己此時哪還有機會在這喝茶閑聊,早就迴家躲著去了。


    提起孫大人時,眾人無一不是點頭稱道,又歎可惜這樣的好官馬上就要離任,隻能祝他前程似錦了。


    沒哀愁兩息,眾人的心思又迴到了那場驚心動魄的圍捕中去,立馬便有人說自己昨夜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說是那官差將歹人的胳膊卸了,鮮血噴灑到自家窗紙上,又有人道是喊殺聲震天,驚得小兒夜啼不止,那時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能緊閉門戶不敢出聲。


    一時眾說紛紜,不知誰的故事比較假一點。


    但即便虛假的成分居多,還是有些住所離衙門遠的人露出了一臉羨慕之色,可惜自己沒能親身經曆,平白少了許多發言權,隻能聽別人說了。


    不說百姓津津樂道,就連蘇異這個局中人都為孫詠誌的手筆感到心驚不已,尤其是知道那黑衣人的身份後,更是多了一絲疑惑。


    天衍道來了不少高手,再加上還有大牢裏逃出了的諸多兇犯,孫詠誌即使聯合了城衛司與六扇門,但要將這些人一網打盡也很困難,除了人數必須是數倍於目標之外,對城池街道的熟悉,人員布置調動的精確,駕馭各方人馬的能力等都是缺一不可。


    而昨夜的行動可以說是嚴絲合縫,沒有半點瑕疵,一切都照著孫詠誌的預料進行。


    逃走的兇犯全都被就地正法,照他的話說,那便是這些人咎由自取,即使牢門是他派人打開的,那也不能逃跑,否則就是死有餘辜。


    如此一來尹知行的假死混在其中便要顯得自然許多,屆時一問,自有百姓迴答那夜是對一切逃犯的圍殺,無人幸免,而譚育寬再有心捉人痛腳也是找不到線索,加上他本就心裏有鬼,這事最後肯定隻能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蘇異不禁對孫詠誌又高看了幾分,唯一的一處疑慮便是他這般大陣仗,甚至不惜徇私行那瞞天過海之計,隻怕不光是為了還自己一個人情而已。


    卻不知這裏頭有幾分是鍾沁瑤的麵子,他又是否已經靠向了月至溫那一邊,要以此向自己示好,甚至是將自己徹底拉上兵部尚書的那條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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