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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英雄血盡人間道(一)


    元鼎四年,青薨,諡曰烈侯。大將軍青凡五出擊匈奴,斬捕首虜五萬餘級。一與單於戰,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萬六千三百戶;封三子為侯,侯千三百戶,並之二萬二百戶。其裨將及校尉侯者九人,為特將者十五人。


    自衛氏興,大將軍青首封,其後支屬五人為侯。蘇建嚐說青:“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士大夫無稱焉,願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者,勉之哉!”青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待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


    凡十一歲而五侯皆奪國。戾太子敗,衛氏遂滅,而霍去病弟光貴盛,自有傳。


    ――《漢書衛青霍去病傳》


    一踏入衛府便可以聞到濃濃的藥味撲鼻而來,霍光伸手掩了掩鼻子,好一會兒才習慣那味道。他身側的劉葭則是第一次來這久聞大名的大司馬大將軍府第,她一麵跟著衛府下人行走,一麵小心地張望著。


    兩人在管家的帶領下,很快來到了衛青的房間前,衛青長子衛伉在門口相迎恭敬地向劉葭行禮道:“臣見過廣玉公主殿下。”


    “免禮。”劉葭點了點頭,說道,“大將軍在裏麵吧。”說罷,便向裏麵走了進去。


    室內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味,悶得讓人難受,外間的幾案上放滿了各種湯藥,有兩個婢女正收拾著桌麵。劉葭走進內室,撩開簾帳,見床榻旁有兩位婦人正暗暗拭淚。跟在她身後的衛伉立刻上前一步,對其中一位婦人說道:“母親。你和郭姨娘(姑且這麽叫)先退下吧。讓公主看看父親。”


    那二婦人聽了衛伉的話後,便乖巧地退了下去,霍光在衛伉身側,靜靜地看著二人。他知道這二人便是衛青的妾室,俱是衛青在封侯之前所納,隻是這些年來,雖然二人先後為衛青生下了三個兒子,可衛青卻始終沒有將其中一個扶正的意思。也沒有迎娶一個名門大族之女地意向。堂堂當朝大將軍,竟然一生不曾迎娶正妻,此事也是朝中一大奇聞。霍光看著二人那略微有些熟悉的眉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劉葭跪坐下來,從被子裏掏出衛青的手,為之把脈。那是一雙幹枯瘦弱的手,你完全想象不出這手的主人,曾經五出匈奴。馳騁疆場,所向披靡。劉葭聽著那微弱而紊亂的脈象,不由得搖了搖頭。


    這分明是油盡燈枯之象。她暗暗道。


    她再抬頭觀其色,卻看到衛青眉宇間有一股死氣,然而。令她心驚的卻是衛青的雙眼卻忽然睜了開來,出神地注視著她。


    “……大將軍?”劉葭試探性地問道。她懂事以後,衛青就處於病退狀態,這倒是她第一次與衛青如此近距離地接觸。


    “公主長得真像你母親。”衛青忽地釋然一笑。說道。


    劉葭見他笑得艱難,便從隨身行囊中,拿出一包銀針。她手持銀針,對衛青輕聲道:“大將軍,葭並非神仙,也沒有迴春妙手。但憑借此針,應該可以讓你不那麽痛苦。”說罷,她伸手將被褥掀開。解去衛青的上衣,手腕輕抬,下手如飛,玉手過處已是銀針林立。


    當她停下手,糾纏了衛青近一年的病痛竟神奇地徹底消失了。衛青的神色趨向平和,他掃了一眼不遠處的衛伉與霍光,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複轉過頭。隻怔怔地看著劉葭。


    衛伉原本擔心那事之後。第一次清醒過來的衛青,會因為心情激憤而在劉葭與霍光麵前露出什麽馬腳。見他神態平和,心中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劉葭都有些不自在地扭動地扭動,這位衛青將軍的眼神太過攝人,讓劉葭有一種被人透視的感覺。衛青見她不安,便斂眉低眼,說道:“老臣多謝公主。”


    “不過是舉手之勞。”劉葭得體地應對道,“可惜晚了。若再早上一些時候,不說治愈,隻是為大將軍延年,以葭之力應是可以辦到地。”


    “是嗎?”衛青自嘲地笑了笑,說道,“這就是報應。”


    “銀針之力能緩和大將軍的病痛。施針一次可保四個時辰無恙。”劉葭開口道,“葭會定時來為大將軍施針……”


    “這倒不必了。這種程度的痛楚,遠比不得戰場上馳騁之時所受的傷。”衛青淡淡地說道,“老臣想和子孟聊聊,公主殿下請先移駕吧。”


    霍光作為衛家的一員親屬,這位當朝大將軍地葬禮,他自然是要參加的。他為衛青上完香後,一起站在掛滿白色幔帳的靈堂上,凝望著那寫著“漢大司馬大將軍”的牌位,心中長歎了一口氣。


    衛青,始終是位令人尊敬地長輩。這位大將軍此刻走了,倒也免卻了他與他之間,將來可能的衝突。而這位始終謙卑寬厚的長者,也可以免於看到興起於他手中的衛氏家族的覆滅。


    隻是,想到數日前,自己與他的最後一麵,想到他那帶著些許預知色彩的囑托。


    那一日


    衛青將所有人都趕出去後,單獨與霍光對話。


    “子孟,”衛青臉上現出了略顯蒼白的笑容,“我幼時在生父家,備受虐待。後來實在不堪忍受,才偷偷跑到了母親家中,衛家收留了我,所以,從我改姓衛地那一天起,我就發誓,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這個家萬全。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略微有些迷惘地看著前方,說道,“、衛家的許多晚輩裏,最得我喜歡的,就是你的兄長,去病。雖然他是個太有主見的孩子,遠夠不上聽話乖巧地標準。不過我始終記得,他剛出生時,二姐將他交到我手上的樣子。”


    霍光從頭到尾不發一言,隻靜靜地聽著。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距離去病忽然失蹤都已經六年了。而我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麽會……”衛青不再說下去,卻隻轉過頭,看向霍光,開口問道。“子孟,我至今還記得去病帶你迴來時地樣子。其實說起來,你本來是和我一樣,是從別處迴到衛家地孩子,將來會成為我們衛家的一分子。可惜,衛家卻沒福氣留住你。”


    “大將軍,你累了。”霍光開口道,“我讓宜春侯進來照顧你吧。”


    “不必了。”衛青搖了搖頭。說道,“我暫時不想看到他。”


    見衛青拒絕,霍光也便作罷,一時間,一室沉寂。霍光看著衛青好一會兒,開口說道:“若無事,光先推下了。”


    衛青沒有迴答,霍光便將它當作默認了。起身向外走去。


    “子孟。”衛青在他即將踏出房門時,開口說道,“說到底,衛家始終是你兄長地母族。希望你能夠記得去病帶你入京的恩情,記得他對衛家的心意……”


    霍光身子一僵,轉過頭,卻看到衛青已經合上了雙眼,靠在扶手上。閉目養神了。


    ……


    也許那時。他已經知道了一些東西。隻是他已無力阻止或者是不想阻止。所以,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放任自己離開了。在戰場上殺伐果決地大將軍,最終做了和兄長一樣的抉擇,逃避。


    霍光的目光帶著一絲冷酷,掃視了一眼靈堂上穿著粗布麻衣的衛氏親族。衛家、陳家、公孫家……看著一個一個麵帶戚色,如喪考妣的人兒,他的嘴角浮起冷酷的笑,心道:你們確實應哭的,因為你們失卻了一個最堅固地倚靠。


    “太子殿下、齊王殿下、廣陵王殿下、廣玉公主殿下駕到!”迎賓客的高聲叫嚷,將霍光從自己的思索中喚醒了過來。


    衛家以衛伉為首,整齊地在正門迎接這四人的到來,其他前來吊唁的賓客亦在衛府下人地組織下整齊列隊於後。


    劉據麵色沉重地邁步走進靈堂,他看著衛青的牌位,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他自懷中,掏出一份聖旨,說道:“衛氏子弟接旨!”


    “我朝之初,邊策謹以守禦,物力雖盛,然將帥之智困於前,縱有精甲突騎,亦不堪逾廣漠荒原之遠,故邊地每有烽鼓,戰地、戰日皆在胡騎之所趨,而漢軍雖常疲於馳危走患,卻未嚐有覆軍殺將之功也。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元朔六年,大將軍青出,舉刀鋌之利淩胡虜之首,驅甲騎之銳席朔漠之遠,禦風雨以逐窮寇,臨驚沙以策山河,終致祭天金人壯凱旋之獻,哀草胡笳吟累喪之悲。於是,昔之肆暴者悼懼憚恐,昔之寇掠者北遁玄冰。渾邪鹹服,焉支、祁連次第為漢騎之踏;單於畏威,河南、河西不複為胡馬之食。今,國失棟梁,朕失良助,令發屬國玄甲,陳軍陣於長安至茂陵道路,太子並齊王、廣陵王為之扶棺送行,陪於茂陵,為塚似廬山。”


    霍光靜靜地聽著,當今皇帝給了這個過去數年裏,一直受到打壓的當朝大將軍以最高的禮讚。隻有在衛青死後,皇帝才能毫無顧忌地褒獎這個曾經地愛將,因為死人即使得到再高的榮耀,也不會有功高震主的那一日。所以到蓋棺定論的時候,聰明的人主從來都不會太吝嗇。


    軍陣送行,太子及諸王扶靈,陪陵帝王側,起塚似廬山,這樣的榮耀,已是前無古人。倒也對得起衛青大將軍的名號,對得起他這麽多年來為大漢所作的一切。


    霍光略微有些悵然地看著衛青死後地極盡哀榮,想著那至今毫無迴音的表奏,卻不知這位陛下心中打的到底是什麽主意。


    劉徹站在觀台上,遙望著長安的方向,心道,此刻衛青的喪禮應該都備妥了吧。


    “得意。”劉徹轉過頭,看向楊得意,開口問道,“陳娘娘現在怎麽樣了?”


    “還在雲陽宮休息呢。”楊得意忙答道,“飄兒與阿奴在服侍她,燕王殿下也在一旁陪著。”


    劉徹點了點頭,說道:“她此刻想必正難受吧。讓匡兒多陪陪她,也好。”說罷,他的眼神又轉向冷然,問道,“聶大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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