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聽西門慶背詩背得驢唇不對馬嘴,心中搖頭道:“我那些門生,個個都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便是喬年頭腦愚鈍些,但這書法文章,也還通透明白。這西門慶雖然出身大家,曉些禮儀,但到底不及詩書簪纓之族了。”

    又想道:“這西門慶在清河縣,我那得意門生陳文昭在東平府,西門慶雖有文昭之誌,卻無文昭之才,莫如讓他就近向文昭多多討教些文章之道,以為將來下考場之地步。”

    不過想起剛才那“荷葉浮萍”的笑話來,蔡京還是忍俊不禁,暗笑著想道:“竟是許久都未曾這樣暢快笑過了,今天倒可以多吃幾碗香甜米飯,嗬嗬!以這西門慶的資質,即使有文昭指點,隻怕科考之途,也必然是坎坷不平,風波不斷,少不了還得由我出手助他一臂之力,於山窮水盡中將他拔出生天,那時再讓他拜入我門牆,他感念我才深。”

    心中拿定主意,拜師的話也就不再提起,隻是笑著問西門慶道:“方才那篇《鹿鳴》,卻背得差了,可再背別的來聽聽!”若西門慶再背出什麽笑話兒來,笑一笑十年少,他太師老爺正好可以借一借這年輕星主的喜氣。

    西門慶正色道:“小人讀那經書時,看到一句,心中未嚐不覺得驚心動魄,因此牢牢記住,再不敢忘,此時背出,請太師指點。”

    蔡京肚中暗笑:“也不知這小家夥又要出什麽洋相。”當下笑道:“那便背來。”

    西門慶咳嗽一聲,便開口背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蔡京聽西門慶背這篇《詩經·小雅·北山》,倒是沒出什麽差錯,微微點頭,問道:“四泉你可知文中之意?”

    西門慶道:“廣大青天覆蓋之下,都是那王家的土地;循著大地行遍四海,天下人都是王家的子民。小的每讀到這一句,便覺得心頭澎湃,男兒漢隻有為國為民,才不算枉活了一世啊!”

    蔡京滿意地點頭:“說得好!你有這忠君報國之心,便見得是你的忠義處!雖然此刻學識尚淺,但功到自然成,終有琢磨為大器的一天!”

    西門慶暗中嗤笑:“蔡京老兒,你入我彀中矣!”

    原來這首《詩經·小雅·北山》,是諷刺統治者用人勞逸不均的名作,西門慶信手拈來,斷章取義之下,既表了自己對朝廷的“忠心”,也可以打消無數人因自己那天星名頭引起的疑心,正可謂一舉兩得。

    蔡京哪知西門慶心中的深意?看看天色近午,便

    笑著站了起來:“今日四泉到來,實老夫平生未競之喜也,不可不擊蕭韶之樂,共作高陽豪客。四泉亦有平原之興致否?”

    西門慶心中明白:“啊哈,蔡京要請我一起去做酒囊飯袋了。”但他現在扮演的是剛剛苦海迴頭隻學武術不學無術的紈絝形象,當下隻是光著眼睛陪著蔡京站起來,在那裏發愣。

    蔡京暗笑:“這西門慶雖是大家公子,但此刻看來,他家中所傳的那點兒鎮守口袋的文雅,俱已抖盡。”

    當下這蔡京便老夫聊發少年狂起來,拿著西門慶這頭黔之驢尋開心。他拉了西門慶的手道:“來來來,你我二人,今日當共效那荷鋤劉伶,橫飛一時之逸興。隻恐老夫這河泊之量,卻不能與你們少年人滄海相較深淺。當是時,怎能不令老夫追憶髫年,興人生一夢之慨歎?”

    西門慶一邊被蔡京拉著走,一邊假癡不癲地妝出狐疑不定的懵懂之狀,他那鄉巴佬土包子的形象演義得恰到好處,落在蔡京和翟謙的眼裏,主仆二人都是暗暗好笑。

    孰不知,西門慶心底也是暗暗好笑,雙方就這樣各懷鬼胎的來到另一處樓閣。但見閣設麒麟座,堂迎孔雀屏,平地裏圍廊環繞,魚池中金鱗跳躍,廳前有四時不謝之奇花,檻外有八節長青之異卉,階畔玲瓏盆景,左右參差,架上珍稀古董,東西布列,一時之琳琅,破壞多少平民家園,四下之博雅,浸透無數黔首血淚。

    進了閣中,隻是東西早已各設一席,陳設得極是齊整。西門慶和蔡京分賓主落座後,稍頃絲繩玉壺提清酒,金盤鯉魚膾珍肴,西門慶雖然是個清河縣最大的吃貨,又多了千年的見識,但到了這裏也隻能瞠目結舌,被這宰相家飲食上的奢華震懾得隻能做小巫見大巫之歎了。

    一時間酒足飯飽,蔡京便請西門慶入書房說話,西門慶抹抹嘴,知道今天的戲肉要來了。

    進了書房,翟謙退出,屋中就隻剩西門慶和蔡京兩人。蔡京便開門見山地問道:“四泉,我知你天星降世,有未動先知之能,你看老夫這些年中,氣運如何?”

    西門慶一拍胸膛:“小人得蒙太師許了前程,非好好報答一番不可。太師且寬坐,待我慢慢算來。”說著,手掐法訣,嘴裏嘀嘀叨、嘀嘀叨:“庵吧泥來吽,庵吧泥來吽,庵吧泥來吽,俺把你來哄……”就此裝神弄鬼起來。

    蔡京屏息半晌,卻見西門慶把眼睛一張,急忙上前問道:“四泉,你推算得怎樣?”

    西門慶歎息一聲,未知吉兇如何,先見

    憂愁滿麵。蔡京心裏“咯噔”一下,緊緊地盯著西門慶的嘴巴。

    卻見西門慶雙掌一擊,苦笑道:“唉!修為幾世,終究心不能靜!若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得成正果?”

    蔡京聽得莫名其妙,忙問道:“四泉此言何意?”

    西門慶搖手道:“這個卻不幹太師的事。方才我神遊太虛,正欲仔細窮究太師命理,誰知心中有一憂愁之事直衝上來,將我神思擾亂,害我功虧一簣。這一來,怎能不叫人心頭沮喪?”

    蔡京聽到不是自己要倒黴,先鬆了一口氣,又接著問道:“卻不知是何事?讓四泉你如此心亂如麻,不能卜筮?”

    西門慶又歎息一聲,便將武鬆殺人,闖下了潑天大禍之事,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蔡京微笑道:“原來如此!這點小事,何勞四泉如此憂心?那打虎英雄慷慨壯烈,殺了一眾小人,正是為民除害,隻當褒獎,豈可加刑?老夫這便手書一封,讓急遞鋪飛馬送往東平府我那門生陳文昭手上,必然不能讓四泉你的兄弟受了委屈!”

    西門慶聽了,喜上眉梢,撲翻身便拜:“若得如此,實開天高地厚大恩,請受西門慶一拜!”這正是:

    打破金枷逃餓虎,挫開玉鎖走毒龍。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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