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仝聽宋江說得緊急,雖然心上打了個突兒,但卻是麵不改色,隻是淡淡地問道:“卻不知公明哥哥所患何事?”

    宋江跌足道:“剛才被兄弟一說,我才想起,我這佛堂中的地窨子,也不知在酒後對多少人提起過。萬一有人貪圖官府的賞錢,跑到衙前出首,那還了得?這、這可該如何是好?”

    朱仝一愕,心中不由得一陣苦澀,暗中思忖道:“我隻說,宋江哥哥和我是最知心的朋友,才把這最後的逃生之路透露給我一個人知道,沒想到,卻是、卻是……嘿嘿,朱仝啊朱仝,你卻也太高看自己了!哈哈!哈哈!”

    眼見宋江在自己眼前踅過來,踅過去,朱仝忍不住便埋怨道:“宋江哥哥,事機不密,反害其身,這地窨子關係到你身家性命,你怎能如此草率,逢酒便說?”

    宋江悔得腸子都青了。隻道是酒酣耳熱之餘,將這一則事關生死存亡的秘密附耳一說,那一瞬間的擒心之力,天下誰能當得?未曾想,當日拉攏人心的殺手鐧,今天卻成了可能自作自受的勾魂牌,這世事變幻的,真如白雲蒼狗一般,卻讓人感歎都不知道該從何感歎而起。

    看著宋江那副紮煞著手,走投無路的困獸樣子,朱仝心底歎了一口氣,冷著聲音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個地方是萬萬呆不得了,須當另謀安身之處才是!”

    宋江聽到朱仝聲音冷靜,自己也學著定了定神,這才向朱仝抱拳打了一躬:“朱兄弟,若不是你一言提醒夢中人,宋江定遭縲絏之厄。”

    朱仝一揮手:“宋江哥哥,此刻不是多禮之時,除了這個地窨子,你還有甚麽別的去處嗎?”

    宋江呆了一呆,才說道:“這幾日哥哥我也在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柴大官人以前多有書信相招;二乃是青州清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五、六年前與他一別,甚是想念;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兩個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裏相會。孔家的這兩個孩子都好武,卻是我點撥他們歸正,因此有師徒之誼。隻是……”

    朱仝心中隻覺得匪夷所思:“以這位宋江哥哥的武功,居然就敢做起旁人的師傅來?此事大奇!也不知該說是你太過自信,還是該說那孔家兄弟太過不幸?”

    但心中的想法也是一掠而過,聽到宋江口氣模糊,朱仝便追問道:“隻是怎的?”

    宋江猶豫道:“隻是我從來都沒出過遠門,這三處

    地方,不知該投何處去好。”

    朱仝心中長歎一聲:“別人是事到臨頭須破膽,這宋江哥哥卻是事到臨頭卻喪膽!殺了人之後,居然連跑都不知道往哪裏跑!這樣的你若都不被官司拿去,我大宋的監牢裏也早該空了!”

    迴想起平日裏這宋江侃侃而談,總是那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當真是恍若隔世一般。朱仝這時才算悟了,怪不得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一個人不經過大事大節的考驗,是看不出他的本質來的。

    按捺著自己胸口遇人不淑般的失望,朱仝道:“宋江哥哥,人命官司,豈是延挨得的?若不早定主意,必然自誤!男子漢大丈夫,當機立斷,今日早做準備,今晚便可動身,等腳踩到了路上,自然就知道該往哪裏去了!”

    宋江鬆了一口氣一般,又朝著朱仝深施一禮:“多謝朱仝兄弟指點。啊!對了!兄弟剛才還有話未曾對我說完,卻不知是什麽教誨?”

    朱仝此時早已被宋江的表現打擊到了,聽到他問起來,勉強打疊起精神說道:“今日鄆城縣中,來了一個人,覷出了一件大事,關係到宋江哥哥你的一世‘英’名!那人卻是個熱心的,小弟被他的熱心感動,因此就自告奮勇,來跑這一遭兒。本來隻想給哥哥當個馬前卒,卻想不到險些在太公那裏吃了閉門羹!哈哈!哈哈!”

    宋江也陪著幹笑了幾聲後,卻見朱仝笑得頗有些古怪,心中有些發毛,便問道:“朱仝兄弟,卻不知那人是誰?”

    朱仝想起西門慶那張慷慨熱血的臉,不由得把在宋江身上落了空的敬意,都十倍轉移到了西門慶的身上,便拱手道:“說起此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東平府清河縣,號稱天星下凡,炊餅濟世,急人困厄,救人苦難的西門慶西門四泉——西門大官人!”

    “啊呀!”宋江猛地跳了起來,“原來是西門兄弟來了!我這便去當麵拜見……”但說著說著話音突然一低,那張興奮的臉也慢慢變得僵硬起來。

    半晌後,宋江才惆悵地道:“可惜!可惜!可惜這大好的機會,卻因為我殺了一個賤人,被輕輕錯過!”

    朱仝點點頭,心道:“宋江哥哥便是有千般不足,這敬愛好漢的心,還是個真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宋江才無精打采地道:“卻不知那位西門兄弟,覷出了什麽大事?竟然能關係到我宋公明的一世英名?想我宋公明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朱仝急忙打斷了他的誓言:“宋江哥哥,你可還

    記得那唐牛兒嗎?”

    宋江點頭笑道:“怎麽不記得?那廝隻是個賣糟醃的,一文不值的幫閑兒。我早幾天便已托附了兄弟宋清,請縣中相好的弟兄做一角文書,先把這樁案子推到唐牛兒身上,他那裏緊一分,我這裏就寬一分,先把這事葫蘆提的瞞混過去再說……”

    朱仝看著宋江翕動的兩片嘴唇,心中越來越是冰冷:“臨事無急變之才,倒還可以說是未經過大事,一時手忙腳亂所致;但那唐牛兒終究打奪了他一場,免了他的牢獄之災,自己卻李代桃僵陷了獄,此時他便是袖手旁觀也是不該,竟然還要落井下石!——難道是因為宋江哥哥殺了人之後,過於慌張,竟然把靈智都蒙蔽住了?”

    當下壓一口氣,聲音平靜得波瀾不驚:“宋江哥哥,西門大官人說了,唐牛兒對你有恩,若不救他,豈不是讓江湖上的好漢們處處恥笑,都說山東及時雨,是一個過河拆橋、臨難賣友的奸佞小人?”

    這一席話,椎心刺骨,直指宋江胸臆深處,讓他一時間氣也透不過來。這正是:

    方愧虎皮藏羊質,又恨雞膽綁鳳毛。卻不知那宋江有何話說,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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