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經濟聽得西門慶終於轉了口,不再逼自己與他那蛇精女兒成親,還說第二天給自己踐行,忍不住暗念一聲阿彌陀佛。心定之下,為了不引起西門慶的懷疑,陳經濟借道肛門鬆了一口長氣。

    他卻不知,從他房中出去後,西門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冷笑。

    第二日,西門慶一早把陳經濟主仆送到了十裏長亭。陳經濟滿口許願,說隻要一迴去便努力讀書,中了狀元馬上就迴清河迎親,等等等等,一時間隻說得天花亂墜。西門慶東耳朵進西耳朵出,倒引得旁邊永福寺的道堅長老出來拜見佛祖神跡。

    陳經濟走了不到半月,東京陳家就有書信到來。西門慶展開一看,卻見陳洪陳大寬在信中敘了一番寒溫之後,又說什麽:“自犬子迴東京後,觸緒善感,歡寡愁殷,懷抱劇有秋氣。弟冷眼旁觀,其神寒形削,清臒非壽者相。竊恐我兒駕鶴西歸,令愛或將貽誤終身。尚望西門兄垂憐下情,善為解鈴,毋小不忍而成終天之恨!”

    西門慶把著信,笑得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了下來,心說莫非這陳洪是方鴻漸從錢鍾書先生的《圍城》裏穿越過來的不成?勉強克製著惡作劇之心,才沒有把方鴻漸他爹那封痛罵的快信原版複製一封後送迴。

    打開隨信而來的錦盒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自家女兒的庚帖正安安穩穩地放在裏麵。前日裏一番辛勤,今日裏總算有了收獲——女兒的婚事,退得幹幹淨淨,再無後患!

    西門慶哈哈大笑,命人將庚帖收進去,交給月娘,安一安母女倆的心,他自己則順手寫了封迴信,說自家女兒生了一場怪病後,變得相貌醜陋,已不敢再存攀高扳貴之心,隻願日後兩家還象從前那樣來往,不可失了親近之意,等等。寫好後把陳家送信的家人叫了上來,好言安慰了幾句,賞了兩串錢,打發他去了。

    又吩咐玳安,去紫石街把王婆請來。王婆一來,西門慶便笑道:“王幹娘,你端的好計謀!就在方才,陳家的退婚文書已經到了!我女兒得脫苦海,全仗你一計支撐,這裏有一百二十貫錢,便請幹娘收下了!”

    這退婚一事,王婆實具首功。她先用一片片魚鱗,硬生生在小姑娘的臉上貼出一排排恐怖的鱗甲來,其逼真之處,便是那千伶百俐的文嫂兒,在昏暗之中也看走了眼,認假成真。

    王婆早料定陳經濟是酒色之徒,未婚妻既然容貌已毀,他焉肯依約成親?再加上中間還有文嫂兒友情出演,在陳經濟那裏添油加醋,更堅了這小廝的悔婚之心。

    迴了東京後,這陳經濟鼓起如簧之舌,先說動了母親,又母子聯心,動搖了鬆糕教頭。至此,那一紙退婚的文約,輕輕巧巧,便飛進西門慶手裏來了。

    王婆一聽婚事已退,笑得見牙不見眼,連連恭喜:“若不是星主大官人知人善任,老婆子也得不了這注財喜!”

    西門慶心道:“若不是你這老虔婆在水滸傳裏表現太過搶眼,西門大官人便是想要知人善任,也是無從用起!”

    這時,那王婆開始假意推辭起來:“星主大官人,本來說好是一百貫,怎麽卻突然多了二十貫出來?老婆子無功不受祿,這錢拿著燙手哇!”

    西門慶笑道:“王幹娘不必客氣。這件事情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月娘知,我女兒知,趙搗鬼知,除此之外再無人知。我想幹娘整日裏守口如瓶,也是辛苦,所以多備這二十貫錢,請幹娘買些開胃健脾的果食,好好排遣排遣。”

    王婆哪裏聽不出西門慶言外之意?聞言便笑道:“星主大官人盡可放心,老婆子以後還想借著星主的福祿,多活幾年哩!豈敢自掘墳墓,得罪星主?有些事情,今生今世必然是要帶進棺材裏的。”

    西門慶哈哈一笑,點頭道:“既然如此,王幹娘你這便迴去吧!若你兒子從淮上迴來,想謀個安穩營生,讓他前來見我!”

    王婆一聽,心下大是感激,暗想道:“我隻說前些天關於我兒的閑談,隻是星主大官人跟我虛情假意,卻不想過了這許多日子,他還放在心裏。”

    當下恭恭敬敬地跪下向西門慶磕頭辭行,口中隻是道:“星主大官人盡管放心!”西門慶避席不受,又命來興替王婆背了那一百二十貫錢,送她迴茶坊去了。

    打發走王婆,又把玳安叫過來,吩咐道:“你再去咱清河東門外頭條巷二郎廟三轉橋四眼井那裏,把趙搗鬼給我找來。”

    玳安便抱怨道:“這天寒地凍的,爺你若叫人,便讓我跑一迴腿也就罷了,偏要分成兩次,讓我跑兩迴……”

    西門慶笑罵道:“懶斷筋的小猴兒!慣成你了是不是?”玳安脖子一縮,如飛的去了。

    過了半天,玳安和趙搗鬼兩個冒雪衝寒的迴來了。把門的來爵讓進趙搗鬼,卻截住了玳安,含笑道:“小猴兒,老爺命令你再去縣衙門前,把何老人給請過來……”

    話音未落,就聽玳安一聲慘叫:“我好苦命啊——”

    玳安苦命,他請迴來的趙搗鬼也強

    不到哪裏去。一進西門慶的書房,便聽劈頭一聲大喝:“趙搗鬼,你知罪否?”

    趙搗鬼心下一驚,抬頭正看見西門慶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膝蓋一軟,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小的不敢欺瞞星主大官人,小的有罪!”

    西門慶一聽,倒頗出意料之外,便問道:“你有何罪?從實招來!”想到自己今日居然扮演了一迴李知縣夏提刑的角色,西門慶忍不住暗暗好笑。

    趙搗鬼放聲大哭:“小人……小人……小人今天,又把一個病人給醫壞了……”

    西門慶一驚:“還能救不能?”

    趙搗鬼哭道:“萬幸隻是外傷!小人鬥膽,已經把人送到星主大官人的藥棚那裏去了……”

    西門慶這才鬆了口氣,便發狠道:“哼!你這廝!不學無術,可恨之極!若不是看你在我女兒退婚之事上還有些微功,那閻羅殿前的牛頭馬麵,早將你捉入十八層地獄,用杵來舂,鋸來解,填進油鍋裏去炸了!”

    趙搗鬼聽得不寒而栗,趕緊哭著磕頭:“多謝星主大官人免我苦楚!”

    西門慶眉頭一皺,厲喝道:“起來說話!”趙搗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站起來,象個避貓兒鼠一樣站在一旁。

    西門慶便歎了口氣,溫言道:“你看看你!也是高高大大的一條漢子!那日對答陳經濟那廝,口舌便給,也足見你的聰明伶俐!為什麽偏偏不專心學醫,卻要四處招搖撞騙?今日萬幸沒治死人,若治死了,幽冥界森羅寶殿上三曹對案,我也沒臉給你求情去!”說著說著,口氣轉厲。

    趙搗鬼膝蓋一軟,又想屈膝,還好西門慶見微知著,又是一聲厲喝:“站直溜了!”趙搗鬼才沒有跪倒。

    抹了一把眼淚,趙搗鬼淒然道:“星主大官人,小人倒不是不想好好學醫,隻是從小家裏就窮,祖上傳下來的醫書也撕得東半張西半張,還是小的連蒙帶猜的,仗著臉皮厚,膽子大,才混出了點兒小名氣。可鬼弄來的那點兒錢,隻夠吃飯,若說到拜師學藝,那真是睡裏夢裏都見不到的事。我何嚐不想堂堂正正的做個太醫?肚子裏放著真材實料,望聞問切的時候,自家心裏也穩,可是……可是……”

    趙搗鬼放聲大哭:“……可是……小人的名聲,都已經讓小人生生的給弄壞了!別的太醫們見了我,鼻子裏哼一聲過去,都把我當喪家之犬一般看待。我賠著笑臉想跟人家探討一張藥方子,也是熱臉貼人的冷屁股,沒人拿我當迴事。星主大官人,您老人家是

    個明見萬裏的,但凡我有三分退路,我又何必去蒙人哄人?做小人的滋味,難道有人天生就喜歡嗎?誰又知道小人的苦啊!哇啊啊啊……”

    西門慶默不作聲,隻在桌上寫些什麽。待趙搗鬼哭得差不多了,這才問道:“若有個改過自新,重頭做人的機緣,你願不願把握?”

    趙搗鬼眼睛亮了亮,卻又黯淡下去了:“星主大官人莫不是說,我就要死了?就要去轉世投胎了不成?”

    西門慶冷笑道:“蠢才!你自己看吧!”說著,把手裏的一個帖子扔到趙搗鬼麵前。

    趙搗鬼撿起來一目十行的看了,越看越激動,驀地裏又跪倒在地,放聲大哭:“西門大官人這般看顧小的,小的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哇啊啊啊……”

    西門慶冷著聲音道:“站起來!我給你說,我女兒的事,若外麵泄漏了一字,都在你的身上!屆時我跟十殿閻羅說了,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翻身!”

    趙搗鬼卻不站起來,隻是哭得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清河縣裏傳出新聞,名醫何老人新收了一個徒弟,卻是那素來坑蒙拐騙的趙搗鬼。在拜師的儀式上,前來觀禮的西門星主說了十六個字——“人非聖賢,豈能無過?苦海迴頭,善莫大焉!”這正是:

    莫道苦海無舟楫,卻看烈火種青蓮。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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