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嘴唇微顫,想要發聲,喉頭卻似被人緊緊攥住一般幹涸得發不出任何音節,隻能兩眼定定地望著前方,眼神留戀地投在女子婉約窈窕的背影,眼眶漸漸泛紅。


    娘親——


    船行漸近,女子收了木漿,彎腰提起滿滿一籃嫩藕準備朝岸邊走去,忽地一陣風經過,將她包發的帕子一下吹起,倏然朝河那邊飛去。


    女子折身,伸手想要勾住那方布帕,奈何那風越吹越遠,載著帕子一路飄啊飄,倏然落在那畫舫的甲板之上。一時寂靜,而後響起腳步聲,一雙流雲暗紋蟠龍黑靴出現在眼前。


    來人躬身拾起那帕子。


    四四方方的小帕,邊緣繡著藍花,花葉栩栩如生,蕊心中停著一隻鵝黃色的蝴蝶,惟妙惟肖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撲扇著翅膀飛向天空。


    男子捏著帕子抬眸,恰好與對岸的她遙遙相望。


    采荷女和真龍天子的相識曾成為一段風月佳話在民間流傳,然卻無人知曉,眼前這位新晉妃嬪的身份豈止是漁家女這樣簡單,她是上古水族的後人,又將這份血脈傳承給她的女兒。


    原來娘親竟也是——水蛟一族?!


    白姬隻覺心弦激蕩,恍惚間,有幾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冒了出來,卻又好似嗶啵四濺的火星一樣落在地上轉瞬沒了痕跡。她知道自己還抱有一絲幻想,幻想著自己與百裏之間尚存哪怕那麽一絲的聯係,如此卑微地祈求著……


    就在此時,背後忽然被人猛地一推,她望著越來越近的深不可測的湖麵,噗通栽了進去。


    不對,她在水裏掙紮撲騰著,同時想道:之前自己都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目睹這一切,為何此時卻被人推入水中,而且這緊迫胸腹的窒息感並非幻覺,而是真真正正地在一點點擠壓她的生命,不過須臾,她便感覺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上衝,頭就好像要爆炸一般,眼前冒起片片飛星,耳朵嗡嗡作響,忽然轟地一聲,眼前一片黑暗。


    “太醫,阿潯她還有沒有的救!?”


    “迴稟蓮妃娘娘,這……帝姬溺水,本來施救及時擠出腹中積水便可安然無恙,可這都過去幾個時辰了,恕老臣罪該萬死,以老臣的醫術實在無力迴天呐!”


    白姬於渾渾噩噩中感覺一隻手急切有力地按在自己的額頭上,那雙手指尖冰涼,顫巍巍地劃過她麵頰而後頓住,她聽見娘親熟悉的嗓音響起:“可是她還有唿吸啊……”蓮妃不顧禮儀,兩手緊緊攥住太醫的衣袖,此時她不是作為一個妃子,而是作為一個可憐的母親,乞求他人能夠給予她女兒生的機會,哪怕隻有一線生機……“太醫,就算我求你,救救阿潯吧,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娘親溫熱的淚水打在她冰涼的臉頰上,辛酸哀慟,白姬四肢無力地躺在床上,朦朦朧朧間感覺自己被她抱在懷中,她低聲喚著自己的乳名,將苦澀的藥汁一遍又一遍地灌了進來。


    “娘的孩兒,乖乖喝了藥,喝完藥身體就能好了。”


    可惜毫無用處——白姬根本無法吞咽,娘親喂來的藥灌進去又從她嘴中流了出來。她覺得自己的魂魄深深埋陷在這具軀殼之中,就連撫去娘親臉上淚水這樣最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


    痛苦簡直要將她摧毀,而深埋在她腦海深處的記憶卻在一片廢墟中拔地而起,白姬腦中忽然一亮,所有迴憶如暴雪般紛至遝來。


    是了,她年幼時的確跌入過水中,卻因為隨侍的婢女玩忽職守,生生延誤了施救時機。等到母親發現她失蹤,派人在池塘裏尋到她的時候,她臉色煞白,小小的肚子裏漲得鼓鼓囊囊,隻見出氣不見進氣了。那時,父皇早已有了新寵,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隻吩咐太醫盡力醫治。太醫在娘親的苦苦哀求下,答應勉力一試,然而也隻是用補藥延長她的性命罷了。


    最終,母親是如何救活她的呢?


    入夜,蓮妃遣散所有宮人,獨自闔上搖光殿的大門。她點燃了一隻火盆,寂靜的大殿裏,隻剩下火燒瓷盆發出的嗶啵響聲,蓮妃出神地看著那搖曳燃燒的火焰,忽然從袖中掏出一疊龜甲扔了進去,就在白姬好奇她究竟想要做什麽之時,蓮妃忽然拿出一把匕首,在拇指上劃了一道,血珠滴入火盆的那瞬,火焰噌地一下升高。


    整間大殿中彌漫著一股乳白色的煙霧,而蓮妃隻是靜靜端坐在蒲團上,雙眼直直朝著那扇緊闔著的大門。忽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開大門緩步走了進來。


    來人的身影在這騰騰煙霧下顯得尤其高大,一襲青衣顯得飄渺若仙,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蓮妃,狹長的眼眸裏劃過一束莫名的光,“是你召喚的我?”他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卻似響雷般轟地在白姬耳畔炸裂開來。


    蓮妃頭也不抬,平靜道:“邪神,我求你救我的女兒。”眼前的男子,來自歸墟荒原,那片無盡之地,若非走投無路,她萬萬不可能將靈魂出賣給邪魔。可如今,她救女心切,即便眼前是萬丈深淵刀山火海,她亦要闖一闖去的。


    “救你的女兒?”迷霧中看不清邪神的臉,隻聽見他輕蔑中略帶低嘲的嗓音響起:“可以,但你用什麽來交換?”


    “一命換一命。”她堅定道。


    “一命換一命?”邪神緩緩重複她的話,隨即輕笑道:“可是你的命在我眼裏一點也不值錢。”蓮妃驀地抬眸,感覺他身影離自己近了些,那肅殺氣息凜冽如寒風,凍得她瑟瑟發抖。


    又聽到他說:“即便你的命值千金,我亦不會幫你,我曾發過誓,此生不見水蛟一族,否則見一個我殺一個。”蓮妃一怔,感到一股殺氣襲麵而來,邪神的目光就釘在她的麵上,過了許久後才挪開。


    “念在你早已脫離水蛟一族,我今天放你一條生路,但你莫要妄想我會救你的女兒。”他頓了一頓,唇角浮起一絲深怨的弧度,“我巴不得,他們全都死光。”


    蓮妃感覺他說這話時,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死寂的氣息,像是山風刮入無迴的峽穀,久久盤旋直至消散的悲慟以及絕望。


    正如她現在,萬念俱灰,生無可戀。


    火盆裏最後一絲火苗業已湮滅,她於絕望中迴頭,眼裏映出自己的小女兒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模樣,啪一滴淚水落在地上。


    “阿潯——”她低聲喚道:“娘親與你的緣分淺,留不住你啊!”


    邪神返迴的步子忽然一滯,似乎艱難地迴過頭來。


    “你喊她什麽?”


    蓮妃卻恍若未聞,隻是定定地看著白姬,伸手替她整理著淩亂的額發。然後一道影子便走了過來,從白姬這個角度向上看,百裏的半張臉隱沒在半爿黑暗之中,一雙眼目似寒星,他神情複雜地望著自己,目光中恍若流淌過千言萬語,又好似一片死寂的河,把光吞沒得一點也不剩。


    “你說你要一命換一命?”他移開目光,陡地看向蓮妃。


    “不錯。”


    “好,”百裏頷首,繼而道:“那就把你的元丹給她,她現在隻剩下一口氣,若無元丹支撐,恐怕熬不過今夜。”


    元丹乃仙妖修行之果,是精魄幻化而成,一旦元丹被毀或者被他人奪取,那麽不僅千年修為將毀於一旦,甚至還會被打迴原形。


    水蛟一族乃天命水仙,元丹與生俱來,因而蓮妃雖不至於被打迴原形,然而這千年修行也等於功虧一簣了。


    “沒有元丹,你會迅速衰弱,因為是強行從丹田剝離,是以你的壽命會大大減少,運氣好的話,還能活十年,若心生鬱結的話,恐怕隻有三五年的功夫。這樣的結局,你能接受麽?”


    不要,不要!白姬的魂魄在軀殼裏使勁地掙紮,有史以來,第一次覺得百裏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刺耳。


    她想起未來幾年,娘親將在成碗的藥汁裏苦苦捱過幾千個日日夜夜,拖著殘軀病體去還想盡辦法為她的未來謀求出路。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沒有她,娘親或許會對父皇徹底失望,然後離開這裏,時間對於她是如何的奢侈,她可以遊覽萬千山河,喝最醇的酒,唱最美的歌,而不是將年輕的自己活活耗死在這枯寂的清宮之中。


    白姬好恨,恨自己,也恨百裏。


    明知他並沒有錯,明知他隻是順應了娘親的請求,卻還是恨他僅僅因為一個名字,便草率地決定了母親的命運。司南離說阿潯的魂魄早在跳入血泉的那一刻便灰飛煙滅,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入輪迴,沒錯,百裏他知道,他明明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還是因為一句相仿的唿喚而停下腳步,插手了這一切,變相殺死了她的娘親,而他所謂的拯救,也不過是將自己從一個深淵拉入另一個苦難的深淵罷了。


    至此,白姬終於領悟了這一切,是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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