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淒迷,風寒露重。


    司南離羈押於四方見尺的玄黑閻羅印下,僅僅露出一個腦袋,一雙緊閉的雙眼驀地睜開,眉角微抬,狹長半垂的狐眼中流瀉出一絲邪氣的笑意。


    霍地,一隻銀線勾勒麒麟麵的黑靴踩在他頭上,重重一碾,判官冷肅而毫無起伏的聲線響起:“笑什麽?”


    司南離仰頭看他,蒼白的額角印著半張腳印,他神態自若地打趣道:“地獄大典中應有明文記載,不許對未經定罪者動用私罰,判官大人您下手可得輕些,若是迴頭落下什麽證據未免不好。”


    這個人,判官冷眸看他,閻羅印加身,宛若千鈞壓頂,每時每刻皆得承受寒冰火焚之苦,原是萬般痛苦之事,而他卻端得一副泰然處之悠閑自得的架勢——不好對付。


    思及此,越發厭惡此人,左腳拿下,換上了右腳。


    司南離頭一歪,臉貼著粗糲的地麵,麵對判官毫不留情的蹂/躪,眼中的恨意稍縱即逝,紅唇輕咧,懷著一絲怨毒低聲道:“看來判官大人是準備罔顧刑罰了?”


    判官睨他一眼,居高臨下道:“刑法?在地獄,本官就是法,即便本官看你不順眼隨手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又如何,誰敢提出一句異詞?”


    誰人不知,在現今地府,閻王之於整個陰間不過是個傀儡,而真正主宰生殺大權的便是眼前這目下無塵,高冷桀驁的判官大人。不過這話從他口中而出,未免顯得此人太過張狂,言行之間竟絲毫未將閻羅殿的那位放在眼中,若是放在凡間,那真是名副其實的奸相佞臣,功高蓋主——偏生他還沒半點忌諱,若無其事地坐實了這一名頭。


    司南離先是一愣,隨即竟放聲大笑:“十八層地獄?好!最近有些皮癢,正想去泡泡那傳說中的赤煉火海,不知威力是否如傳言那般辛辣老練?”話鋒一轉,狐狸眼眯得極淺一條縫:“如此,判官大人您可要快些走出此陣了。”


    判官冷然道:“赤煉火海?你想得美。”


    司南離端的是無所謂,下頷略抬:“無妨,您若能出得去,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語落,眼風倏然落到了不遠處的一角人影上。


    百裏半跪在地,懷中摟著白姬,麵無表情,低垂的眉眼下拉出一絲冷寂的光,素清外袍在方才鬥法中被撕成一條條懨懨掛在臂膀之上,渾身上下除了臉,其餘露在外麵的肌膚上遍布咒文,整個人猶似罩在一片陰霾中。判官瞥了他一眼,想來問他無用,遂轉頭看司南離唇角若有似無的劣笑,眉一擰,一針見血道:“你打定主意,我們出不去。”


    “啊喲——”司南離有些愜意地打了個嗬欠,“我設陣你破陣,各憑本事,不過如此。”言下之意,你出不去,可不是我不讓你出去,而是你本事不夠,力所不及。


    判官一張冰山臉欲雪,雷電交加,冷著臉對閻羅印施法,隻聽嘭地一聲,四方玄印擴大一倍之多,這下,司南離的整張臉皆被壓在底下,然盡管如此,他還是發出幾聲含糊的嗤笑聲,叫人著實厭惡。


    判官蹙眉,方才進來時便發現此處古怪,通常破陣前須找到陣眼,而此陣裏卻糾集著兩股力量,這兩股力量縱橫交錯,且相互製衡排斥,一虛一實,虛實不分,行錯有差既無轉圜餘地,判官對陣法隻是粗略了解,並不精通,思及此,不由瞪了百裏一眼,心道:事已至此,頹唐沮喪又有何用,倒不如先想想怎麽出去,也好再做補救。更何況——他長眉一斂,眼風掠過白姬略漸蒼白的臉龐,盡管血流無數,然為劍氣所創,身上並沒留下半點傷痕。


    她死得蹊蹺。


    梵天乃太阿上神當年拾昆侖玄鐵親手鍛造,後輾轉流經山神夙光手中,是一柄殺魔救人的神劍。即便為司南離魔氣所惑,亦不該傷得了繼承了山神一半神力的白姬。而眼下,她之所以躺在這裏,氣息全無,很有可能是有人施法禁錮了她的魂魄,使她不得脫身。


    判官沉思的這片刻,卻發現一片青影從身邊掠過,再抬眸,白姬兩手合握躺在地上似睡著了一般,而百裏卻不見了,他頓了頓,折身迴望,疏冷的眸子裏頭一次劃過震驚之色,看見閻羅印被一下掀起徑直飛了過來,他偏頭一避,隨即施法,大袖一甩又將變得手掌大小的四方玄印收了迴去。


    再迴眸,百裏已單手揪起司南離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拽了起來。橫眉斂目,薄唇深陷,肅殺淩虐之氣環繞其周身,發隨衣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判官凝神一望,發現他整個人有些不對勁,想要阻止,心裏又覺得司南離活該,於是便兩手抱臂在旁看著。


    這時,聽到他冷漠而無一絲起伏的嗓音緩緩響起。


    “陣眼一共有二,一虛一實,我猜的對嗎?”


    司南離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嘴動了動,似乎是在挑釁他——你猜啊,就算猜對了,我也不可能給你正確答複。


    百裏也不生氣,隻是自顧自地說道:“以我對你的了解,即便是找到了真正的陣眼,你也不可能讓我們如願的。”語落,他看見司南離的眉頭微微一抖,眼中掩飾不去的輕狂自負。


    “看來,我猜對了。”百裏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死寂般的平靜,隻是一字一句地分析道:“僅憑你一人之力是不足以開啟七殺鎖魂陣的,因而你一定會借助逆天之力。如此,你之所以將陷阱設置在錦都的目的一目了然。”語頓,霍地抬眸看他,斬釘截鐵道:“你擅自動用了龍脈,對麽?”


    “因為你知道就算我們找到了龍脈之力,亦不可能將其拔除,因為一旦動了龍脈,將涉及到數萬人的性命,使得西羌朝野顛覆,擾亂天命,所以你料定我們不敢,也絕不會那麽做?”


    說到這裏,百裏頓了頓,聲音忽然放得極冷極沉,他聲色俱厲道:“本來,你的計劃應該完美無缺,不過你千算萬算不該將算計算到阿潯的頭上,你以為我是為誰才站在這裏,就是為了她!而現在她不在了,數萬人的性命在我眼中又算得什麽?!司南離——”他驀地咧唇,這一笑裏仿若迴溯千年,他還是歸墟荒原上叱吒風雲的邪神,頭顱堆疊成就他的王座:“你運氣不錯,死時有這麽多人為你陪葬!”


    語落,他兩指並攏驀地探入司南離頸間,隻聽喀拉一聲脆響,他於無聲靜謐中冷笑:“我說過,我能殺得了你一次,就讓殺得了你第二次。”


    至於天下,傾覆又與吾何幹?!


    “哈哈哈!百裏啊百裏,沒想到時隔千年還能再度看到你這樣的表情,我真是不虛此行!不過——”司南離的身體逐漸分崩離析,眼掠過白姬浮現厭惡和怨怪的光芒來:“可惜你的完美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而不再完整,所以我隻能另覓人選來替代你了!”判官眼見他要逃,連忙攔手扔出閻羅印去追,四方玄印在半空轉了一圈,對他毫無實體的形態無從下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飄遠。


    軀殼崩落後的碎片亂飛,他化作一抹黑煙,笑聲猙獰刺耳。


    “而你,將永生永世逃不脫八苦輪迴之難在你身上的束縛,它會一步步蠶食你的血肉精魂,直至將你啃食為一具白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生命的盡頭!”


    天地動蕩,山河傾覆。隨著司南離的消失,他所建立的幻境如牆皮剝落片片坍塌。百裏一把抱起白姬,頭貼在她微涼的麵頰上。


    一念生則萬惡起,阿潯,你不在,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思及此,心中劇痛難耐,他按住胸口,歪身倒了下去。等在外麵的睚眥闖入結界時正好看見這幕情景,情急之下大喊道:“主銀,你怎麽了!?”再一看,白姬渾身是血地躺在百裏懷中。


    後麵的判官一把撈起他的身體,掃了一眼“接著——”隨手扔在了睚眥的背上。睚眥摸不清楚狀況又急又慌,見他騰雲離開,緊追幾步問道:“去哪兒?!”


    判官頭也不迴道:“迴地府。”


    白姬立在雨中,水窪中她的倒影漣漪陣陣,碎成片片,看不分明。她向前一步,視線下落,看見樹蔭下藏著個嬌小的背影,一襲冷風掠過,背影的主人瑟縮著往裏鑽了鑽,又不甘心地把頭伸出去張望,雨水打濕了她半邊肩膀,她卻猶自不覺。白姬愣了愣,伸手,下意識地想要替她遮雨,奈何瓢潑雨水穿透手背徑直落在了地上,不禁蹙眉,抬眸,頭頂鉛雲堆疊,雷電交加。


    阿潯亦抬頭望了望天色,已經酉時了,距離她與百裏約定離開的時辰早已過去大半,而他卻遲遲不見人影,莫不是來的路上發生什麽事,絆得他無法脫身,對,一定是這樣,他絕不是那種違信背約之人,定是突有急事害得他不能準時趕到此處!


    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雨天夜黑得格外快,漆黑幽邃的森林外忽地有火光晃過,是人舉著點燃的火把正在靠近。聽到動靜的她霍地起身,四處尋找藏身之處。


    “決不能讓他們發現我躲在這裏!”她四下一望,視線定格在那高聳入雲的杉樹上,伸手抓牢樹幹縱身一躍,整個人輕盈地落在樹上,找到一處豐茂的樹冠處借以藏匿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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