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隻是沉默不語地與他對視,百裏感覺她雙手使在自己胳膊上的力道一點沒減,反而更有加重趨勢。“那你便當我是累贅好了。”她平靜地迴道:“我不會把你一個人留下,你出不去,我就在這裏陪你,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


    “有必要麽?”百裏斂眸,掩去眸中滾動閃爍的複雜情感,忍住想要展臂將她環入懷中的衝動,終還壓低了聲音冷然道:“阿潯,你是死過一迴的人了,自該知曉生是如何的珍貴。我救你迴來,為的就是想讓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由得你任意輕賤自己的性命。”他頓了頓,又道:“陪我一起死?那你可知我死後會去哪兒,即便是地獄,你也願意跟來麽?”


    “願意。”白姬不假思索地接口:“性命是我自己的,或生或死,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她忽然將拇指舉至唇邊,狠心一咬,幾滴鮮血從唇畔滾落在地,很快便被那泥土所吸收,一股強大的束縛力自下而上地攀升,她雙肩猛地一顫,嘴邊卻漾開如願以償的笑容,“我猜得果然不錯。普通人必須用精血才能啟動這陣法。”


    百裏正欲蘊起僅剩一絲靈力將她送出陣外,見狀不免一滯,隨即大聲訓斥道:“你瘋了!?”他比誰都要清楚,這是一個死陣,隻要被困,就鮮有脫身的機會。他長眉深蹙,鳳眸因映著她唇畔遺留的血跡而變作一片深紅,雙手環住她往麵前一送,眸中乘著她無所畏懼的臉龐,卻是欲言又止,幾度三番都說不出話來。


    白姬知道他糾結什麽,上前勸道:“如今你我同時困在陣裏,喪氣的話就先別說了,事在人為,不管闖不闖得出去,總得試一試。”


    百裏簡直要被她輕描淡寫的語氣給逗笑了,他抿了抿唇,問道:“你當真不後悔?”


    “後悔?”她粲然一笑,反手攥住他衣襟:“那是以後再考慮的事,至於現在,我隻想與你在一起。”


    他眯起眼:“不管生或死?”


    她無畏:“不管生或死。”


    語落,百裏忽然笑了,盡管臉色煞白得驚人,然這笑顏看著卻比平時還要燦爛上幾分。“阿潯,”他道:“你的表白,我接受了。”白姬看著他手伸過來,似乎很快接受了由強者向弱者轉變的身份,楚楚可憐地說道:“我好像走路有些困難,你扶著我可好?”


    哎?!白姬腦裏一下反應不過來,最終還是體貼地握住了他的手,用肩膀將他整個人頂了起來,“這樣能走麽?”


    百裏眯著眼,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肩頭,想要輕嗅一下她發間的清香來提神,然片刻後,卻蹙眉挪開了頭:“阿潯——”


    “怎麽了?!”白姬正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走上二樓,“你別光說話,留神腳下。”


    百裏問:“你幾天沒洗頭了?!”


    洗頭?她迴想片刻,答道:“兩三日吧,事兒這麽多,哪還有功夫管頭?”


    哎呀,百裏仰頭望天:好不容易積蓄幾分溫存的情懷就這麽消弭得一幹二淨啊!他伸手抹了抹臉,對白姬嚴肅道:“時不我待,咱們快上二樓!”


    方才他為了勸阿潯離開,不得不誇大了這七殺鎖魂陣的威力,其實這陣破也破得了,隻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七殺指的是神、仙、妖、魔、精、鬼、佛這七殺,此陣是以逆轉之力迫使七殺、貪狼、破軍三星會照於命宮的三方四正,形成“殺破狼”格局,此三星一旦聚合,殺傷力無窮。僅憑蘭若一介花妖之力,是決計無法開啟這陣法的,除非——她借用了什麽逆天之力。


    百裏思忖的片刻,白姬已然攙扶他走上最後一格階梯。眼前兩扇芙蓉雕花門扉暗掩,一線光自內投射在外麵的廊子地上,拉得他倆人影斜長。


    白姬看著他,似乎有些遲疑:“進去麽?”


    百裏苦笑,事到如今進也好,不進也好,都由不得他們做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況如今你我隻剩下眼前這條路可走了。”


    “成吧,”白姬左手推門,右手則緊緊握住他的手,語氣裏透著孤注一擲卻又信誓旦旦的溫柔:“反正無論生死,我都不會放開你的手。”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既非刀山亦非火海,眼前有的隻是一條長而普通的走廊,廊子左右是用木板一間間隔開的矮房,形製與倚香樓前院類似。白姬四下環顧,沒發現什麽古怪的動靜,可眼前分明與她來時所見截然不同。她頭往百裏身邊側了側,蹙眉道:“這裏和剛才不同了,又是結界?”


    “不,也許這才是珠璣閣本來的麵目。”百裏靠著白姬的肩,忽然伸直脖子,視線落在就近的房門上,他鳳眸微眯,眼中有疑光浮現。


    “你可有聽見什麽聲音?”


    白姬仔細去聽,果真聽到那間房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像是許多人同時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般。“要不要打開門看一看?”未等百裏迴答,她又搖了搖頭:“不行,這很有可能是對方為了引誘我們上鉤而設下的圈套。”


    然百裏的視線卻從門轉移到了別處,他眼神微凝,語氣低沉:“阿潯,你看——”白姬循著他手指的方向赫然發現,麵前的走廊不見了!轉身,來時的路亦消失了!所以說,目前隻剩下推門這條唯一的路?她咬咬牙,心裏暗道蘭若你夠狠,正要去推門,百裏的手卻從旁伸來輕輕包住她的手背,他側眸,眉眼溫柔:“我們一起來。”


    門打開的一瞬,白姬的視線就被前方那大片鉛雲所籠罩。一陣陰寒的冷風襲麵而來,迫使她不得不擋在百裏的身前,盡管這具身子擋不了多少風,哪怕給重傷的他留下一絲溫暖也好。群山峻林潛伏於陰霾之下,不遠處有條大河,河水昏黃渾濁,岸邊等候著不計其數的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各式各樣什麽都有。白姬怔楞片刻,隨即反應出這是什麽地方……


    “忘川河,陰間?”


    一名枯瘦男子走到橋頭擺攤的老嫗麵前,端起她遞來的黑邊破碗仰脖喝盡,登時,原本苦大仇深的臉上浮現癡傻的笑容,他搖搖擺擺走上了奈何橋,迷霧湧來,隨著他的身影消失,白姬和百裏麵前的場景也發生了變化。


    “嗚哇!”一聲嘹亮的嬰兒哭聲在破茅屋內響起,隔著半開的窗牑看見接生婆舉起一個瘦小的嬰兒重重拍了屁股幾下,小嬰兒哇哇直哭,接生婆卻顯得很是高興:“李家媳婦兒,恭喜你啊,是個精神的小子!”“是麽?快讓我瞧瞧,哎喲,娘的心肝寶貝啊!”


    產婦一家的對話漸次遠去。迴過神,白姬仍是立在房門口,她沒有推開門,方才的一切似乎隻是個錯覺。這太詭異了,難不成蘭若將她和百裏關在此處,就隻是為了看那個人投胎……?白姬納悶的同時,百裏亦在沉思,但他顯然想得比她更透徹些,投胎不過是蘭若意象化的比喻罷了,她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是——


    他抬眸,視線落到第二扇門上:“我們打開第二間試試。”


    第二扇門被推開,眼前奇峰秀麗,澗河縱橫,風拂高草吹起一片青色的波浪。一名男子抱劍坐於巨石上,雪衣白袍,烏發束冠,一雙流光瀲灩的淺金色眸子半闔著,說不出的冷清除塵,看得白姬眼眶一熱,險些喊出他的名字來。


    山神夙光。


    可他並不是。夙光當日早已被玄衣仙人押解迴天界,承受完七七四十九道玄雷之劫的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條性命,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裏,這隻是蘭若結界裏製造的幻境罷了。


    若是這樣,事情未免太過古怪了,白姬轉頭去看百裏,眼中劃過一絲疑慮:“蘭若怎麽會知曉山神大人?”


    百裏沒有迴答,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山神的一舉一動,忽聽這山間風聲鶴唳,風拂麵上漸入刀割,凜冽之勢越發強了起來,他眼神一變,伸手將白姬按在懷裏道:“抓緊我。”白姬整個頭埋在他懷中,隻覺須發亂舞,耳畔嗚嗚轟鳴,她大聲喊道:“這風怎麽越來越大了!”


    “這不是風,這是亂流的靈力!”


    “什麽……?!”


    “來不及與你解釋這麽多……”百裏掐訣,自虛空中取出青玉勾來,鏗地往地上一插。狂風下兩人即如暴風雨中左右搖擺的扁舟,若不是百裏緊緊拉住白姬,她好幾次都險些叫那風卷了出去。是時,山神靜立於巨石之巔,所有的風都往他頭頂去,錯綜糾葛形成一個偌大的漩渦,他的衣擺卻靜靜垂在身側,白姬整個人都要被風吹走了,可他連根頭發絲都沒有動彈一下。


    死寂,山神的四周一片死寂。


    百裏斂眸,在她耳畔輕聲道:“神隕開始了。”語落,山神舉劍朝天,驚天劍意化作一道明黃色的劍氣扶搖直上,直奔雲霄。而他整個人隨著劍氣流逝,周身逐漸變得透明。


    天人有五衰,神仙亦非長生不死。百裏遙望山神的身體化作細砂一點點隨風飄遠,眼神逐漸罩上一層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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