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人那雙琉璃色的瞳孔中。


    是一片煉獄火海,漫無邊際,一黑袍男子緩步而來,他擁有一頭蜿蜒曳地的赤紅色長發,半張麵孔皆被複雜詭異的刺青所覆蓋,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忽而,男子猛地抬眼,一雙銳利森冷的眸子如同鷹隼捕捉獵物般牢牢鎖定住她。


    巫鹹登時感到背心生寒,冷汗淋漓,盡管清楚眼前這一切不過是短暫的幻象罷了,然那一瞬,她仍不由得屏住唿吸——仿佛那人真的會發現到自己一般。


    男子停下腳步,薄削殷紅的唇角緩緩漾開一邪肆狂狷的笑容。


    他無聲地說道:“我迴來了。”


    “他迴來了!”


    巫鹹猛地自幻象中驚醒,一把拽住百裏青鋣的衣袖,隻聽啪一聲輕響,一捆羊皮卷軸掉落在地。


    百裏蹙眉,望著抓住自己的那隻手。


    沒想到還真叫他遇上了一名傳承到天賦的巫鹹,不過這預言——他下意識地向身旁的白姬看去,見她又驚又疑地迴望自己,他眸色一暗,眉頭微攏。


    “這位姑娘,你擋住在下的路了。”他微微一笑,輕輕拂去巫鹹的手,轉身對白姬道:“走吧,想必白鹿一族該等急了。”


    白姬點頭,卻暗自將驚疑藏在內心。


    他,誰是他?


    巫鹹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暗暗咽下自己將要奪口而出的話,看著周遭人既懼怕又仇視的目光,她從包袱中取出一層厚厚的紗巾包在頭上。


    此地不宜久留,一旦夜色/降臨,先前那些人一定還會迴來,屆時就不僅僅是被扔石子那麽簡單了。


    她退後幾步,忽然踩中一疊軟綿綿的物事,低頭一瞧,卻是先前那兩人落下的羊皮卷軸。


    拾起那卷軸,攤開——


    瞳孔猛然一睜,她神情複雜地望著二人離開時的路,神情變幻莫測,最終還是重重咬了一記下唇,沿著原路追了過去。


    “你可知方才那女子的來曆?我見她著裝打扮不似中土人士,還能如此靈活地操控巨蛇,我猜她身份絕對不簡單。”


    白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轉頭去看百裏。


    “她是一名巫鹹。通俗點說,就是一名巫女。”百裏迴答得漫不經心。


    白姬不滿意於他這近乎敷衍的答案,又追問道:“既然是巫女,那理該受到萬人敬仰,為何在此處,人人卻視其為過街老鼠,紛紛咒罵打之,難不成這裏的人與巫鹹一族有什麽過節?”


    百裏睨她一眼,無可奈何。


    “怕了你了,問題怎的如此多。”


    在上古時期,巫鹹被賦予權利溝通天上和人間的消息,他們不僅代表上天向世人宣告上天的旨意,亦能夠通過占卜獲得先知。


    不過這些早已是封塵已久的過去。


    現在,巫鹹一族偏居一隅,失去了往昔備受人尊崇的地位和權利。尤其是在大荒東部這片地區,更是遭到人們的謾罵和憎恨,自他們背叛須彌額山投靠魔族那一刻起。


    “你的意思是說——當年是巫鹹一族的人出賣了山神夙光?”


    “至少,在我們這些外人聽來是這樣,至於內情——便無從知曉了。”


    話說到一半,百裏忽而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他頗為意外地抬了抬眉頭。


    還真是不依不撓。


    他折身,看見那巫鹹匆匆趕來,滿麵風霜。


    百裏垂眸,掩去眼中不耐之色,攬住白姬胳膊說道:“快些走罷,馬上便要入夜了。”


    “且慢——”


    巫鹹上前喊住二人。


    迎麵對上百裏的目光,眼中無絲毫膽怯。


    她從背後拿出那羊皮卷軸來,勾了勾唇角:“我想你們落下了點東西。”


    白姬一摸後腰,果真空空如也——


    “哦,多謝。”


    正欲伸手去拿,未料那巫鹹手輕輕一晃,卷軸竟憑空消失。


    白姬蹙眉看她,這是刻意來拿場子的了?


    巫鹹一挑眉頭,說道:“就憑這張地圖你們是決計找不到那枯井的。”


    百裏微笑:“那同你又有何幹係?你隻需將你撿來的東西還給我們便是,旁的,就不需要你來操心了。”


    巫鹹聽出他語中暗含的嘲諷,眉心一擰,下意識地抿唇,眼中露出無奈。


    “因為,隻要我才能找到那口井。”


    她渴望地看著百裏,似乎是在等待他的答複。


    然而,百裏卻隻抬了抬眉,他視線遠望,尾音陡然拉長:“即便真相如此,能不能帶上你走,也不是我一個外人可以決定的。”


    巫鹹臉色一下變得灰白。


    陡地,白鹿少公的聲音橫插/進來——


    “你這下賤的巫鹹族人,居然還敢妄想再此踏入須彌額山?!”


    眾人將她團團圍住,眼中本能地流露出憎惡的神情來。


    不知誰大聲喊道:“把她捆起來,用她的血來祭奠須彌額山上無辜死去的亡靈!!”


    “好!!”


    巫鹹冷然的視線掃過每一個人,忽然展開雙臂,一青一紅兩道閃電飛速躥下,蛇顎大張吐出猩紅的蛇芯來,他們虎視眈眈地瞪著每一個企圖逼近她的白鹿族戰士,那投射在地的倒影竟有幾倍之大,昂首挺立,蛇牙鋒利,如同專以黑暗為生的怪物一般正伺機而動。


    巫鹹的目光一寸一寸環繞白鹿一族的人,冷冽,肅殺,還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


    她擲地有聲地問道:“當年一戰,你們有誰親曆,有誰真的看見我巫鹹一族背叛了山神?!人雲亦雲,以訛傳訛,喪失了最基本的明辨是非之力,生有明眸,卻聽信謠言,從未想過要用自己的雙眼去發現真相!可悲,想你們白鹿一族竟也淪落到了這種地步!”


    話音剛落,白姬便覺身體猛地一沉,緊接著瞳孔朝上一番,整個人向後倒去。


    百裏及時將她扶住。


    再看向那巫鹹時,卻是山神夙光那雙耀目金瞳。


    “吾親曆過,巫鹹之女。”


    他深沉的眼中流露出傷感,“是爾之先祖破壞神台,打開結界,放那些邪魔入山。”


    “不可能……”巫鹹後退一步,嘴裏呐呐:“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我巫鹹一族致死都在守護神殿,怎會背叛,怎能背叛?!”


    “來人啊,把她給我綁好!”


    巫鹹失去戰意,任由白鹿族人強行壓下她雙膝,捆綁住雙手,兩條蛇靈一聲不吭地依偎在她頸側,雖無任何動作,然蛇眼中聳動著的殺意卻讓人不寒而栗。


    腳步聲響起,白鹿少公出現在她麵前。


    “看在山神大人的麵上,我現在不殺你,等迴到須彌額山後再以你血祭我一族勇士與這山中萬千生靈!”


    他命人牽來一頭駱駝,將巫鹹綁在上麵。


    “青崖,你來看著她,不過要切記,巫鹹一族慣會裝神弄鬼,你千萬不要被她的鬼蜮伎倆所欺騙!”


    “是。”


    鹿青崖打量巫鹹一眼,翻身騎上駱駝。


    巫鹹欲掙紮,被他一隻手按住,“別動——”他擰了擰眉,一貫調笑的臉上露出嚴肅,正兒八經道:“再動,小心我把你從駱駝上扔下去。”


    一場鬧劇終了,隊伍得以繼續前進。


    離開沙漠,道路兩畔草木漸多,此處雖不如江南水鄉鍾靈毓秀,亦不比浮山奇駿魁偉氣勢磅礴,然卻有一種方外獨有的荒涼之美,縱橫千裏杳無人煙,天高地闊,雲淡天青,自有風骨。


    山神的話如同這裏的雨水般日漸稀少,然從白鹿一族的反應所窺得——此時距離須彌額山已然不遠了。


    “枯井所在的方位就在此處。”


    巫鹹的聲音響起,冷然而無一絲起伏。她坐在駱駝背上,手腳皆被一副精細的黑鎖鏈給捆住,那是白鹿少公為了防止她逃跑特意花重金問百裏買來的千機鎖,由千年玄鐵打製而成。


    “我要的是準確位置。”


    巫鹹斜睨他一眼。翻身而下,在左右兩位侍衛的看護下伏身在地。


    她耳貼地麵,雙目微闔,神情肅穆,約莫一刻鍾的時間,睜開眼,指著西南方向說道:“枯井就位於前方百米處的地下,你們挖便是了。”


    話音剛落,啪地一把鐵鏟落在她麵前。


    揚起的塵土令她蹙起眉,質問白鹿少公:“你這是什麽意思?”


    白鹿少公慢條斯理道:“你們巫鹹一族詭計多端,我怎能確定這地點究竟是不是真的,萬一是陷阱,豈不就得了某些人的意了,所以——你先挖。”


    “哼——”一聲冷笑自巫鹹口中溢出,“膽小如鼠。”


    就這樣還想要繼承先祖的威名,實在是做夢。


    巫鹹撿起鐵鏟,步履蹣跚地走到目的地,埋頭開挖。


    而白鹿一族人袖手旁觀,隻有鹿青崖注意到她握住鐵鏟的手在顫抖時,微不可查地蹙起眉頭。


    他尋了一個由頭:“爹,我去盯著她,免得她動些不必要的手腳。”


    白鹿少公老懷欣慰地望著鹿青崖,隻道是這個秉性天真淳樸的兒子終於認清人間險惡開了竅,遂點頭:“恩,去吧。”


    鹿青崖走到巫鹹身邊,低聲說:“把鐵鏟給我吧——”


    巫鹹抬頭望他,眼睫微顫,目光裏流露出不可置信來。


    “憑你,挖到翌日天亮也挖不到。”


    鹿青崖二話不說奪過鐵鏟就開始挖,白鹿少公一行隔得較遠,隻當他是發現了什麽,並未仔細留意。倒是一旁的百裏挑了一記眉頭,他嘴裏銜了一根草,乍看優哉遊哉,卻將全局了然於胸。


    黃土一堆堆高壘,終於露出枯井的一截邊沿。


    百裏微笑:“恭喜山神大人重返故土。”


    故土——


    卻是多年未有奢望聽到這一詞了。


    山神眸光一怔,心下五味陳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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