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很快降臨,漆黑的天像一塊幕布緩緩托起冰盤似的橙黃色月亮,銀輝如霜般鋪蓋整片大地,扶鸞殿內雖熏了香,聞著似蘭似麝,然身處其中卻仍是感覺到了幾分清冷。


    白姬脖頸後側隻覺有涼風吹拂,抬頭看百裏他們幾人麵色如常,坐於下首的百裏和狸仲炎各管各地品茶,儀態優雅閑適。尤其是榮貴妃,與狸仲炎一番對話後臉色竟比先前好看許多,不僅如此,還命侍女端來一盅魚湯要與白姬分食。白姬哪有心情喝,拒絕了。


    又捱過片刻,外頭忽然狂風大作,夜色猛地沉下來。窗牑被風吹得哐哐作響,輕時如嬰兒啼哭,響時又若惡鬼狼嚎。扶鸞殿外花木簌簌作響,愈演愈烈。百裏袍袖微敞,一輪紫光幽然,時隱時現。


    白姬濡濕指尖在窗紙上捅了個小洞,眯眼探去,此時正值夜中,遠日如鑒,滿月如壁。夜色下,扶鸞殿內外都爬滿靈絲,如蜘蛛網般以正殿為據點成為一個巢穴,大抵是一抹陰雲悄然來至,銀白色接近半透明的靈絲忽地變黑。白姬定睛一瞧,原來不是黑,是與那紫金鈴上發出的暗紫色光芒相同的顏色。


    看著看著,她突地覺有不對,據百裏所說,這靈絲專以探測靈值,一旦變色,便說明有異物侵入,而這顏色深淺也頗為講究,從白到黑,靈絲顏色越深對手便越不好對付。


    果然,百裏亦察覺到這一變化,他朝正欲講話的白姬看了一眼,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他來了——”


    話音剛落,殿內燭火忽地昏暗下來,光影交錯並行之際,一大片巨大的陰影透過正殿那一排排木扇窗落在屋內,緩緩移動,被屋內陳設分割成好幾塊。一股森寒之氣從外滲透進來,整個人猶如浸在冰水裏,被無形中一隻大手緊緊攥住胸口,喘息不能。


    榮貴妃臉上血色盡褪,素手青筋暴起,對方力量之蠻橫,令她強忍住要跪倒在地的衝動。她死死咬著下唇,竟連喉頭深處泛出鐵鏽般的苦味也渾然不覺。


    扶鸞殿外被百裏設了三層禁製,那巨蛇一時突破不得,便在外頭作法。稀裏嘩啦一陣暴雨兜頭落下,震得屋頂唰唰作響。才消停一會,卻是電閃雷鳴,那轟雷好似在耳畔炸開,猛地一下弄得白姬兩耳嗡嗡作響。大概僵持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便聽哢哢兩聲如碎玉之音,兩重禁製分崩離析。


    百裏適才悠悠放下茶杯,對狸仲炎拱手作揖道:“時機到了,仲炎兄咱們走吧?”


    狸仲炎睨他一眼,起身撫平衣服。


    百裏微笑:“仲炎兄先請。”


    倆人一前一後,打開殿門走了出去。


    這一去便是許久未有音訊,榮貴妃撐得力竭竟暈了過去,白姬手忙腳亂將其抬至床上歇息,又擔心遲遲未歸的百裏一行。她想著不能貿然出去,遂便會魂體悄然飄至宮外。


    與不遠處明澈月色相比,扶鸞殿上空陰雲密布,天變作濃墨似的漆黑,一道半弧形結界將其圍住,與外界隔離。穹頂上空,百裏青鋣和狸仲炎二人一前一後將那白蛇困住。百裏一襲青色道袍迎風而立,兩袖獵獵作響,他手握一半人高的碧青色玉鉤,朝天一指,狂風驟起,白姬定晴一瞧,那玉鉤竟能吸收雷電之力,一時間他整個人猶如立在狂肆亂風中,任雷電轟鳴卻傷不了他分毫。


    想來那巨蛇雖能唿風喚雨,卻料不到這天底下竟還有人能徒手接下這雷電之力。當下,那雙綠眸便森寒幽邃起來,它一甩尾朝反方向的狸仲炎而去。


    狸仲炎不動聲色地祭出本命法寶,一對熾紅雙劍,快而淩厲地擋下那白蛇強勢一擊,劍氣高漲如紅蓮火舌席卷蛇身。奈何那蛇皮肉外包裹的鱗片竟似鋼甲無堅不摧,任憑大火燒過,卻連一絲痕跡也無。


    雙方實力相仿,一口氣鬥了百十來迴不止,天色愈見暗了,到最後除卻他們鬥法時迸射出來的盛光,竟連月色也瞧不見了。


    忽然,百裏收起先前玩味的笑容,眉峰高挑,一雙鳳眸直直盯住那巨蛇,臉上沒了笑,竟透出幾分肅殺之色。


    他高舉玉鉤,同時對狸仲炎低聲道:“就是現在——”


    狸仲炎頷首,狂風下他麵色冷酷而嚴峻,手握兩把雙劍,一個瞬步便來至巨蛇麵門,劍身忽地射/出萬千虛影,如暴風驟雨齊刷刷繞過巨蛇向其柔軟的腹部紮去。聲勢之快如雷霆萬鈞,巨蛇不過反應遲緩片刻,腹部便已血流成河,它哀鳴一聲正欲反攻。不料百裏卻悄然來至它項背,將那吞噬雷電之力的玉鉤狠狠刺下去,鉤鋒尖銳,不過幾個來迴,便剝開那巨蛇厚厚鱗片翻出血糊糊的皮肉來,“電——”他垂眸掐訣,忽地落咒而下,隻見紫光閃爍,一陣皮肉焦糊的味道遠遠傳來。


    白姬看得入神,並未注意到此時頭頂,已是雷雲密布,鳥驚獸奔!


    百裏與狸仲炎遠遠對視,忽地騰身向兩處急速後退。須臾,驚雷落下,原來是那巨蛇的渡劫之雷悄然而至。而如今它遭受重創,想要扛過這九天玄雷卻是不易,想來百裏這招借刀殺人用得極妙,連狸仲炎都難得向他投去讚賞一瞥。


    就在白姬以為戰事已矣之時,意外發生了。


    一道金光陡然自西方而至,飛到那巨蛇頭頂,竟硬生生地替那它接下來一道、兩道、三道……整整接下九道驚雷。渡劫成功的祥瑞之光籠罩蛇身,霞色漫天之間,隻聽到一聲輕銳龍鳴響徹天地雲霄。


    五百年來第一條渡劫成功的白龍——


    百裏蹙眉,不想有人橫插一手,眼下巨蛇成龍,名列仙班,他便是想要動手,也得考量幾分。狸仲炎更是神色難看,冷喝一聲喊道:“何方宵小,竟敢阻撓我等除妖?!識相點,快快報上名來!”


    金光裏飄出一朵華光萬丈的蓮花座來,其上端坐一年輕和尚,眉目清清冷冷,雙手合十。離得太遠,白姬看不清他的臉,直到那人開口:“二位且慢,這白龍殺不得。”


    竟是那日送她藥師琉璃珠的昊清和尚!


    狸仲炎蹙眉,眸中戾氣翻湧,尖牙自微咧的上唇裏冒出,森森泛著冷光。


    “為何殺不得,難不成你說殺不得我就得聽你的?!”


    昊清側頭:“天狸族少主,稍安勿躁。事情原委貧僧正要道來。”


    狸仲炎怒上心頭,哪裏能聽他嘮叨,正欲動手,百裏上前將他強行攔住,“但聞其詳,大師請說——”


    昊清的聲音很是清冽,如溪水飛濺,如千佛低語,緩緩流淌進人心。


    “此蛇名喚白練,原是方外野林中的一條白蛇,修煉千年成精。有心人忌憚他身懷異寶故而設計伏之重傷。幸得一名凡人相救,當時凡間正值戰亂,此人乃是幾股叛亂勢力的小頭領。白練傷愈後念其恩情,不僅替他打下山河,更與他訂下契約,誓將守護其子孫千秋萬代。隻可惜,他百年以後,其子心術不正竟請妖道趁白練悲慟將他封印在皇宮底下。白練因為封印之故修為衰退,陷入休眠。轉瞬四百年過,時值封印效力將過,白練雖醒卻渾渾噩噩神誌不清。不過他始終記得自己的使命,哪怕琅嬛已在一場大火下付之一炬。”


    百裏沉吟片刻,接口:“是以它才會去害榮貴妃的孩子,為的是不能讓取代琅嬛朝的王族子孫延續下去。”


    昊清點頭,繼續道:“隻封印效力雖過,餘威猶存,白練隻有得益於望月靈力暴漲之時才能離開。”


    百裏又問:“那個凡人是誰?”


    昊清眼中劃過一絲悲憫,垂眸念了一句佛:“那人正是琅嬛朝開國皇帝,聶清海,也是貧僧的前世。”


    白姬聽得一愣,那大和尚居然是聖祖皇帝!?


    狸仲炎適時地插了一句:“你既早已入了輪迴,那前世之事與你又有何幹?早不管,晚不管,偏在這時候出來指手畫腳,著實掃興!”言畢,拂袖落地。


    白姬見他來者不善,也不管他現在看不看得見自己,隻忙不迭朝旁避開,出氣包可是萬萬做不得的!


    狸仲炎走至門邊,門忽然打開。榮貴妃從裏奔出,恰好與他麵對上。


    她神色原還鎮定,當視線落到他前胸滿襟鮮血的地方,忽然抖了抖,像是兩盞在黑夜裏被狂風吹拂翻滾搖曳的青燈,一雙黑眸霎時變作金色,瞳光忽明忽暗,若被謎霧籠罩。


    “狸仲炎,你受傷了?!”


    狸仲炎臉上被巨蛇鱗甲擦出幾道傷痕,除此之外哪裏有傷著?他正要解釋,忽見榮貴妃伸手顫顫朝他臉頰摸去,她眼裏水光晃啊晃,像極了小時候犯錯受罰的可憐模樣,看著這樣的她,狸仲炎忽然愣住,動彈不得。


    任憑那指尖冰涼的觸感落在臉上,輕輕柔柔。


    榮貴妃忽然柳眉倒豎,戳鼻罵道:“就知道逞強,人家咬你你不會躲啊!?”


    狸仲炎:“……”


    “誰說我受傷了?!你睜大眼看看清楚,那上麵可不是我的血!”


    “哼,誰知道你是不是誑人?!”


    “你——”


    “我怎麽了?!”


    白姬簡直要看呆了。


    百裏揉了揉額,對昊清無奈道:“大師請繼續,不必管他們。”


    “阿彌陀佛,”昊清微笑:“兩位施主感情真好。”


    白姬心內有一大群神獸狂奔而過:大和尚我讀書少你莫欺我,你哪裏看出他倆感情好啦!?!?


    “言歸正傳,白練今日之舉,完全是貧僧的過錯,若非昔日貧僧執念於王權富貴等身外虛無之物,他也不會與貧僧訂下契約,更不會造成今日的禍端。因此,事出有因,百裏施主就看在白練他實未釀成大禍的份上,饒過他這一迴罷。”


    百裏略一沉吟道:“看在大師出言求情的份上,我們退後一步亦非不可,隻要這白練從此洗心革麵不再生事,那今日之事就當沒發生過罷。”他頓了頓道:“隻是在下還有一事相問,望大師能夠解答。”


    “施主請說——”


    “大師說白練是為一妖道所伏,可知這妖道來曆何處,有甚麽麵貌特征?”


    “貧僧隻知那道人頸間綴著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血玉,其餘不曉。”


    百裏眸中浮現若有所思的光芒,轉頭道:“多謝大師,你們可以走了。”


    “阿彌陀佛,百裏施主如此仁善,日後必有福報。”


    昊清一揮衣袖,雷雲盡數散去,一條白龍盤踞於半空中,幽綠的眸子正靜靜望著他。


    “白練,誓約已了,如今換我來渡你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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