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貞帝乃孝元皇後所出,其胞妹便是大名鼎鼎的琅嬛明珠,墜露帝姬。白姬隻是後宮一名不經傳的後妃所生,其名不詳,因母家姓白,故稱白姬。其母早逝,自小養在皇後膝下。


    孝元皇後為人純善,待白姬如己出,吃穿用度從不短缺。然而這一點,卻引得大公主墜露的不悅。墜露秉性高傲,她嫉恨白姬平白分得母親的寵愛,遂在言談舉止間多有碰撞,很是不把這個繼妹放在眼中。


    三月韶光,禦湖苑。


    一行人穿過棲霞水榭,繞至瓊花林。為首一人容色出眾,下頷尖尖,膚色白膩,光滑晶瑩。她身著一襲水紅色的宮裝,是眼下最時新的流仙裙樣式,步履翩躚,行走間裙擺如流雲濤濤,儀態甚美。隻見她在懷中捧著一隻通體雪白模樣嬌憨的小狗,她似乎對那隻狗格外寵愛,用鳳仙花染得紅紅的蔥尖十指輕輕撫摸著,眼露溺愛。站在她身後的宮婢牽著一條毛色黝黑,體型巨大,看上去兇神惡煞的猛犬。


    “公主,眼看就到晌午,奴婢看這日頭毒辣得很……不如您先迴去,歇個午覺再來遛千歲也不遲。”


    女子用團扇輕輕遮住臉,櫻桃小口一張,當真齒如編貝,潔白小巧。她道:“阿音,本宮還沒遛完呢。”那名牽犬的婢女出列,手指眾人道:“天熱又如何,難不成你們這群人都是吃白食兒的?!都給我仔細點,要是公主的玉肌有一點損害,小心你們的腦袋!”


    一群人唯唯諾諾,阿音折身扶住大公主墜露的手臂,殷勤道:“公主,前方有個小亭。不如我扶您去那邊歇息,走了這一會兒千歲肯定也累了。”


    “唔……”墜露意興闌珊地掃了涼亭一眼,忽然看見亭中有道白影一晃而過。她頓時來了精神,嫣紅的唇邊綻放出一枚頑劣的壞笑來。


    這背影好生熟悉,除卻白姬還會有誰?


    不等婢女反應,她便解開拴住猛犬的皮繩,那狗一下得到解放,一頓狂吠,如離弦之箭般向涼亭衝去。


    待一行人趕至涼亭,墜露卻沒有看到臆想中白姬被狗撲倒哭得屁滾尿流的景象。反而見到一白衣男子坐於亭中,而她豢養的那隻西域惡犬則溫順地趴在他膝頭任憑蹂/躪,哪還有往昔的威風霸道,大有討好賣乖之嫌。


    如此情景,她不由咋舌:“你……”


    宮中有令,外男不得出入內宮。奴婢阿音連忙用團扇擋住墜露的臉,連同幾個宮婢一起擋住男子的視線,“來者何人報上名來,你難道不知這內宮之中是不許男子隨意出入的嗎?!”


    男子抬眸,幾縷黑發從肩頭落下。他眉睫輪廓如雪凝玉雕,眸下綴著一枚殷紅淚痣,十分打眼。


    “……”


    宮婢們紛紛羞紅了臉,便連隔著絲質扇麵的墜露也看得眼睫微顫,一時無言。須臾後,有人低聲驚唿:“是、是天師大人!”眾人方才如夢初醒,原來眼前男子正是貞帝聘請來入主欽天監的天師,百裏青鋣。


    墜露定了定神,問道:“不知天師駕到,方才多有失儀,還請您見諒。”


    百裏起身還禮道:“臣百裏青鋣,見過墜露帝姬。不知帝姬在此逗犬,冒昧闖入,臣罪該萬死。”


    “天師客氣,無妨無妨。”墜露環顧四周,狐疑問:“方才這亭中隻有天師一人?沒有他人經過?”


    百裏微微一笑:“非也。”他彎腰捏起猛犬前爪,“還有它。”


    墜露:“……”


    她一向以美貌自持,可如今站在百裏麵前竟自慚形穢,既然白姬不在,她還是早早離開,省得看著堵心。


    “逛了一中午,本宮也有些乏了。天師您慢坐,本宮先迴。”


    百裏兩手作揖高舉過眉,曼聲道:“恭送帝姬——”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


    墜露離開不久,草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白姬從裏麵鑽出來,滿頭草屑。她撣了撣衣上的塵土,折身朝百裏行了一禮:“方才多謝天師了。”


    “小事一樁,能夠替帝姬解憂乃是臣的榮幸。”百裏折身,一襲白衣清俊溫雅。


    這是他和白姬的初次見麵。


    白姬望著百裏青鋣,神情複雜,若非一路跟蹤他過來,自己又豈能相信眼前這人就是當初的百裏天師呢?!他的相貌,說話的語氣都與她印象中的一般無二。三百年光陰對他而言恍如昨日,歲月竟未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她壓抑不住內心驚訝,顫聲道:“這些年來,你竟一點變化也無……”


    “帝姬過譽了。”百裏撫臉:“臣對駐顏之術略有研究,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不收費。”


    “……不必了。”白姬稍稍迴神,其實她應該慶幸自己遇見的是百裏青鋣,若換做別的道士……她目光黯然,伸手直接穿透宮牆:“你看,我現在已經用不著了。”


    “那真是臣的憾事。”百裏談笑自如的寒暄令白姬有種自己還在人世的錯覺。


    “言歸正傳,帝姬陡然出現還是令臣喜出望外。”他話鋒一轉,“畢竟,臣一直以為您隨著當年那場大火一同離世了。”


    一場大火整整焚燒了近三日,別說是皇宮,就連整個舊都幾乎被夷為平地。迴想起當時的情景,白姬眼神一冷:“我是死了沒錯,但不是被火燒死的。”


    “哦?”百裏眉頭一動,卻沒深入下去,隻問道:“那帝姬今日前來找我所為何事?”他微抬起下頷,毫不遮掩眸中那片索然無趣的光芒,語氣客套疏離:“若是敘舊的話,請恕在下無法奉陪,帝姬若不介意的話不妨改日——”


    “我知道偷襲榮貴妃的是誰。”白姬驀地打斷他折身離開的步伐。


    “你知道?”腳步一頓,百裏迴頭,嘴角緩緩掛起一絲笑,先不去追究她聽牆角的背德行徑。他是何等聰穎狡黠之人,自然聽得出白姬話中有話,更何況她的一舉一動根本就在自己掌握之中。


    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含笑:“帝姬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白姬想了想,冷道:“我可以引你去敵人的巢穴,前提是你必須幫我一個忙。”


    “聽起來倒像是個公平的交易。”百裏笑意加深,唇線拉出一條戲謔的弧度來:“但在下憑什麽要相信你?萬一深入敵穴後遭到埋伏,豈不是得不償失?”


    “信不信由你,機會隻有一次。你若惜命,那不來也罷。”話雖如此,白姬心裏卻捏了把汗。畢竟她手裏隻有這樣一張牌,若百裏青鋣不吃這激將法,那她隻能束手無策。


    “嗬——”百裏輕笑出聲。


    白姬蹙眉:“你笑什麽?”


    “臣笑帝姬你膽子真大。”談笑間,他身子一晃瞬步站至白姬背後,溫熱的唿吸抵在她耳尖:“連保護自己的能力尚無就敢來談條件。”


    白姬僵直著背,看見他兩指間夾著一道黃符。


    “既、既然我在你麵前根本沒有反抗之力,那你相信我又何妨?就憑你這份實力,還擔心自己會吃虧?!”


    背後熱度稍退,她卻不敢放鬆,因為百裏一直緊貼自己,他的唿吸若有似無地在頭頂吹拂,冷一陣熱一陣。良久,百裏溫文爾雅的聲音再度響起。


    “既如此,我就破例相信帝姬一迴,不過——”


    “不過什麽?”


    一道饒有深意的目光掠向白姬,百裏看著她,目光精明透骨,令她陡生幾分寒意:“若我發現你有一句假話,下場會很慘。”


    “……”


    “談談你的條件吧。”


    白姬側頭,蹙眉道:“現在還不能說。”


    百裏笑著打量她:“也罷,諒你也鬧不出甚麽幺蛾子來。”他越過白姬肩頭朝前走,手中黃符不經意間觸到她的臉頰。


    白姬被灼得一躍而起,蒼白的臉上赫然出現一道紅印。


    “帝姬若是不乖,屆時嚐到的就不隻是這麽一點甜頭了。”百裏迴頭,眸中流露出懲戒似的警告,忽然抿唇一笑,清冷卓絕的笑意明晃晃地砸入白姬眼中,頃刻間,四麵黑暗如潮退而去。


    百裏一腳跨迴扶鸞殿,狸貓猛地撲向他肩頭一個勁兒地叫喚他上哪去了。


    耳邊傳來白姬隱隱含恨的聲音,“今夜子時至搖光殿等我!”


    百裏莞爾,自去也。


    子時。


    因白日裏下了雨,這會夜裏天色黑得格外透徹,白雲出岫,一抹殘月隱匿其中。


    夜間的搖光殿在高樹長草的遮蓋下平添了幾分幽森。值夜的侍監隔著幾條宮牆看見一豆燭火映出窗外,正欲前去查看究竟。忽的一陣陰風刮過,一道白影倏爾掠過自己朝前飄去。此刻再看那遠處廢殿,隻覺張牙舞爪,恍若潛伏著怪物一般。侍監打了個哆嗦,撒腿就往後跑。


    白姬穿門而入,燭光下,百裏盤腿而坐,肩頭伏有一隻狸貓。


    白姬打量那狸貓,見它毛色養得極好,油光水滑不說,四肢矯健,一點多餘的肉也沒有。模樣也生得俏皮可愛,兩隻明黃色的大眼提溜轉,精明中透著幾分憨。


    “這是你的貓?”她問道,聽見百裏喚它仲源,名字聽著跟人似的。


    “恭迎帝姬多時。”百裏微笑,他脫去白衣換了一件不知用甚麽材料製成的長襟寬袖外袍,色澤緋紅,本就人如美玉,紅襯著白,隻靜靜坐在那裏都有揮之不去的風流瀟灑。明明是個道士卻偏生得這般妖孽,白姬如是想。


    她蹙了蹙眉,“時間有限,你跟我來。”


    她帶路,百裏跟在後頭。目的地正是皇帝平素朝見眾臣的光明殿。


    隔著三兩條宮牆遙望,殿內外皆有重兵把守,圍得那是固若金湯,即便蚊蠅也難接近。若換做旁人,要進這光明殿難如登山,但白姬知曉百裏青鋣並非常人,因而便兩手抱臂站在一旁,等看他有何破解之法。


    百裏果真不負眾望,甚至右臂還夾著那隻狸貓,隻騰出一隻左手飛快掐了個訣,霎時間——不僅光明殿內外巡邏的侍衛停滯了動作,就連那漂浮的雲彩都定在半空,時間停止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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