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兩個小護士到外麵買了些陝西涼皮來吃,也替林紅帶了一份。三個人悶頭吃涼皮時,倆小護士便拿嗔怪的目光不住瞟林紅。林紅知道她們怪她氣走了石西,但她隻能裝著沒看見。


    陝西涼皮冷冰冰的吃起來沒一點暖和氣,三個人都沒吃完就扔了。這天婦產科裏挺清閑,林紅便吩咐兩個小護士有事到後麵宿舍裏叫她,她要去休息一會兒。這兩天林紅神情低落,倆小護士知道她性格怪僻,這會兒最好不要打攪她。


    到了下午四點鍾的時候,昨天來打了“利凡諾液”引產的孕婦來了,一個小護士便到宿舍裏去叫林紅。她叫門的時候林紅慌忙把一些照片塞到枕頭底下,飛快地換了白大褂來到婦產科。兩個小護士現在其實都已經能獨產做業了,但她們還需要林紅在一邊照看,這樣,她們心裏才有底。


    孕婦分開雙腿躺在產床上,宮頸口開全之後,嬰兒的頭髮先露了出來。倆小護士籲了口氣,都輕鬆下來,林紅便也坐到一邊去翻看一本雜誌。那邊倆小護士開始忙活,大約十分鍾之後,嬰兒出來了,林紅聽見倆小護士竟同時發出一聲驚唿,慌忙站起來奔過去。


    引產的嬰兒已經抱在小護士的手中,是個女嬰,但這個女嬰小胳膊小腿居然還在不停地扭動。難怪倆小護士驚唿了,林紅見了都詫異得厲害。她在婦產科已經三年多了,從來沒有見過打了“利凡諾液”居然還能活著的嬰兒。在她的記憶裏,這種事情好象也從沒聽酒鬼醫生提起過。


    林紅不及多想,隨手在拇指上纏上些紗布,在嬰兒嘴裏和鼻子前抹了一把,替嬰兒清理了粘液和羊水。嬰兒還隻是小腿小胳膊亂動,眼睛閉得死死的不作一聲。林紅下意識地倒提起嬰兒,在她腳心裏猛拍了幾巴掌,嬰兒居然緩過氣來,發出一些微弱的哭聲。抱著嬰兒的林紅這會兒有點無措,她帶些詢問的目光投到床上孕婦身上時,那孕婦卻臉色煞白,目光四處遊移,不敢與林紅的相碰。


    後來林紅讓小護士先送孕婦到監護室去,自己給嬰兒洗了身子,給她注she了一針肺血管擴張劑,防止孩子因唿吸窘迫而死亡,最後到壁櫥裏找一塊別人遺留下來的毯子把孩子裹好,就往監護室給那孕婦送孩子。


    監護室裏居然沒有人,林紅怔了怔,立刻氣唿唿地在走廓裏大聲叫那倆小護士的名字。倆小護士從值班室裏跑出來,看看空空的監護室,也傻了眼。她們剛才把孕婦送到監護室交給她的丈夫後便離開了,沒想到這一會兒的工夫,倆大活人就不見了。


    那倆大活人是死是活跟她們沒什麽關係,關鍵問題是林紅現在手上還抱著一個哭泣的女嬰。如何處理這女嬰,立刻就成為一道難題擺在了婦產科三個小姑娘的麵前。


    天黑下來了,三個小姑娘還呆在婦產科裏,那女嬰躺在她們麵前,臉色泛著些鐵青,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嗚咽。林紅的臉色這時冷得厲害,倆小護士連大氣都不敢喘。


    林紅最後說:“你們倆迴去吧,這裏由我來照看。”


    倆小護士想說什麽,可看看林紅冷冰冰的臉,終於怯怯地起身離開了。空蕩蕩的婦產科裏現在就剩下林紅和那個女嬰了,照林紅的推測,這個女嬰雖然在出生時沒有死,但她肯定活不了多長時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最多再熬三兩個小時就會死去。這樣想,林紅就輕鬆了許多。


    林紅對著女嬰呆坐著想心事,忽然女嬰的哭聲響亮起來,小胳膊小腿扭動得也厲害了些。林紅抱起女嬰,發現女嬰尿尿了,便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換了尿布。後來女嬰一直持續不停地哭泣,小嘴還一張一合地吐泡泡。


    林紅知道她餓了,出生到現在五六個小時了她還滴水未進。林紅便調了杯糖水,用湯勺一點點地餵她。女嬰的臉色這時居然泛出了些紅潤,滿是皺紋的腦門也舒展了許多。


    林紅餵她糖水時下意識地摸摸她的小臉蛋,忽然覺得有些不願意見到即將到來的死亡了。這個念頭生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林紅端詳著女嬰粉色的小臉和小小的身子,體內生出迫不及待想做些什麽的衝動。可她什麽都不能做,她隻能守在這個女嬰麵前,等待死亡的來臨。


    下半夜,女嬰哭聲愈發嘹亮了,那哭聲像夜裏的一枝煙火,直衝到黑暗的蒼穹上。林紅不住輕拍著女嬰小小的身子,嘴裏不知覺地哼著一首記憶深處的兒歌,心裏被一些憂傷的情緒充滿。女嬰的臉色開始一點點變得陰暗,適才扭動得厲害的小胳膊小腿也漸漸變得無力了,但隻有它的哭聲,仍然頑強地刺穿著黑夜,發出一些讓林紅感動的力量。


    林紅後來把嬰兒抱在了懷裏,像一個媽媽樣輕輕晃動。在嬰兒哭聲漸弱時便使勁掐嬰兒的腳和手,以便讓她的哭聲再度嘹亮起來。林紅知道,如果孩子沒有了哭聲,那麽死亡便已將她帶走了。


    小小的生命,她來到這世上不足一天的時間,便又要匆匆地離去,那麽,她又何必要誕生呢。林紅後來想到,這孩子其實是不願意死去的,她停止了扭動隻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哭泣上,隻是為了能夠證明她還活著。


    活著雖然是這麽痛苦的事情,但是女嬰仍然選擇了活著,哪怕隻能多活一分一秒。林紅眼裏濕濕的,更緊地抱著嬰兒,嘴裏喃喃念叨著:“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女嬰終於在黎明將至時死去了,她的哭聲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細若遊絲的嗚咽最終消散後,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守候女嬰一夜的林紅沒有感到絲毫疲倦,她站在窗口盯著遠方那片氣勢磅礴泛著青白的雲層,一些久違的激情讓她這個早晨,迫不及待想要擁抱些什麽。


    護產科的倆小護士這天直到傍晚臨下班前都沒有見到林紅,還有那個女嬰。她們便一整天都在猜想林紅的去處和那個女嬰的生死。


    傍晚時,消失了兩天一夜的石西忽然再度出現在婦產科裏,他下巴上的鬍子碴又多了許多,神情略顯疲倦,但精神卻出奇地好。他告訴倆小護士,他迴市裏拿了一筆稿費,因為一些瑣事又耽誤了一下。小護士問他不是被林紅給氣走的嗎?石西便訕訕地笑,低頭不語。倆小護士陪石西到宿舍裏去等林紅,快到八點那會兒,林紅迴來了,見到石西,依然是冷著臉兒,一句話沒說便進了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關得死死的。石西在外頭徘徊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膽子敲林紅的門,隻能獨自迴自己在醫院附近租住的房子。


    晚上十點多鍾,石西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找出許多林紅的照片來看。正看著,外頭響起敲門聲,石西答應一聲穿上褲子過去開門。外麵站著林紅是石西想不到的,那瞬間他脹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了。


    林紅的臉依然冷得像黑暗的夜,但她明顯要比石西鎮定許多。那天晚上,林紅站在石西的門邊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喜歡我?”


    可想而知石西聽到這話後慌成什麽樣了,他那兒搖搖頭又點點頭,嘴裏說了些什麽又全都囁嚅在喉嚨裏聽不清楚。


    林紅進來,關上房門,凝視著石西說:“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迴石西憋紅了臉終於重重地點頭。


    林紅長長地籲口氣說:“好了,我知道你喜歡我,所以我來了。”


    石西疑惑地看著林紅,不知道她今晚出現的目的。林紅臉色舒展開來,甚至臉頰上還飛快地掠上了些緋紅。


    林紅說:“你難道要一直這樣像個傻子站在那兒嗎?”


    石西再傻,這時也聽出了林紅話裏的意思,但他卻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所以,他還是傻傻地站那兒,想上前又不敢,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


    林紅嘆口氣說:“看來我今晚真不該來的。”話說完她便慢慢向門邊踱去,而石西這時卻猛地上前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腰。


    那晚的下半夜,石西頭埋在林紅的胸膛上嗚嗚地哭了,他在抽泣聲裏,非常詳盡地向林紅講述了他二十歲那年冬天跟初戀女友去大興河溜冰的事兒。大興河在城市北郊的田野裏,沒有橋,兩岸由一條鋼索水泥船連接著。水泥船上的船工不用漿,靠著拖動橫穿兩岸的一根鋼索來移動船隻。那年冬天水泥船被冰封在了岸邊,石西跟女友在船上坐了會兒,便在冰上鬧了起來。石西掉進一個冰窟窿時女友茫然找了半天,當她看見石西從冰窟窿裏露出一條胳膊,嚇得哇一聲哭起來,拔腿就跑。她不是去救石西,她是往岸上跑。


    石西在冰窟窿裏呆了半個多小時才被經過的農民救起,那會兒他已經氣若遊絲小命眼看就保不住了。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石西痊癒出院,身體恢復得還不錯,瞅著跟正常人沒什麽區別,但那次落水他卻傷了腎,永遠也不可能恢復了。


    林紅是醫生,當然知道傷了腎對於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麽。她憐惜地撫摸著石西淩亂的頭髮,心底生出些淡淡的憐惜來。石西的嗚咽聲還在繼續,聽起來不像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發出的聲音。還有他此刻涕淚縱橫的臉上那種委屈的表情,更讓林紅心裏發酸。就在那時,林紅心裏真正決定了做石西的女朋友。決定生出來,林紅心裏隱隱還有些輕鬆。石西生理上的殘疾恰好打消了她心理上的恐懼,這樣,她就可以盡情地享受愛情本身而不是它帶來的結果了。


    第二天一早,倆小護士看到林紅與石西不僅前嫌盡釋,而且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溫情。這一夜的變化讓她們百惑不解,但這樣的結果卻是她們樂意看到的。從此,石西在鳳凰鎮衛生院裏與林紅成了公開的一對兒,林紅在大家拿她和石西開玩笑時,也開始破天荒地露出些笑容。


    那一夜之後不久的一個黃昏,林紅帶石西到鳳凰山的南坡去。南坡有片鬆樹林,滿眼的針鬆矮小粗壯。鬆林深處,石西看到一個小小的土包,那土包顯然新堆起來不久,邊上的泥土還很新鮮。很快石西便明白了那小土包是一座墳盈,因為土包前躺著一個小小的碗口大的花環。但這麽小的墳盈是石西從來沒見過的,而且他還知道按照當地的風俗,未滿月的孩子夭折後是不能起墳的。


    林紅說:“你知道這裏的孩子是誰嗎?”


    石西疑惑地搖頭。林紅說:“她叫林林,她是我未來的孩子,我答應她我一定會延續她的生命的,所以,總有一天我會來接她,帶她進入我們這個花花世界。”


    風吹過來了,枝頭一些幹枯的鬆針輕飄飄地落下來,劃過石西的臉頰,有些微痛的感覺。傍晚的薄暮在山林間繚繞,青白的日光透過一篷鬆針的罅隙折she到林紅臉上,林紅的臉便斑斑駁駁的,有種碎裂的感覺。石西忽然覺得林紅這一刻的神情很怪異,跟他平日感知的林紅不太一樣。但很快,石西便知道了關於那個引產未死的嬰兒的事情,他便在心裏釋然了林紅此刻的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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