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走迴病房的一路,白梓岑想了很多的辦法。最後,她決定腆著臉去求求護士,看看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先給許阿姨用上藥,再繳納後續的費用。


    白梓岑已經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想到這裏,她不由地揉了揉紅腫的雙眼,將那些哭過的痕跡抹得幹淨些。之後,朝著醫院狹窄的樓道,拾級而上。


    服務台邊站著的還是剛才的那名護士,護士埋頭核對著病人信息,白梓岑也不好意思開口。躊躇許久,白梓岑才啞著嗓音,說:“護士小姐,我是剛剛那個……461床的病人家屬。”


    說完,白梓岑還勉強地揚了揚唇角,因為她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是個古今通用的道理。如果現下能看見自己此刻的表情,白梓岑覺得,她那副陣仗……應當是比哭還難看的。


    聞言,護士抬起頭來,眼神略顯驚訝:“哦,是461床的病人家屬啊,我正巧要找你呢。”


    白梓岑以為護士要催醫藥費的事情,趕忙解釋:“那個,真不好意思,我暫時湊不出2800塊錢。您看這樣行嗎?我先付1000塊錢,等病人用上藥了,我再來把後續的錢補上,行嗎?”


    “哎呀,該說不好意思的是我。”護士趕忙放下手中的葡萄糖輸液瓶,對著電腦劈啪啪地打下一行字。沒過幾秒,打印機就開始運作,飛快地吐出一張紙:“小姐,剛才是我給忘了,461床是低保戶,政府報銷全額醫藥費的。這是發票單據,你待會拿著它,去樓下的8號西藥房取藥,取完藥拿上來,就能給病人用藥了。”


    “真的嗎?”此刻,白梓岑隻覺得像是被石頭砸中了頭腦,連思維都是昏昏沉沉的。


    護士不置可否:“當然是真的了,趕緊去吧,延誤了用藥就不好了。”


    “謝謝您了。”


    白梓岑二話不說,就飛快地往西藥房跑去。她生怕過幾秒鍾,護士就反悔了。那樣的話,她真的會走投無路的。


    護士目送白梓岑離去的背影,端詳的眼神裏充斥著訝異,直到同事拍了拍她:“在看什麽呢,看得那麽出神?”


    見同事來了,護士才道出原委:“哦,我在看一個病人家屬呢。說來也奇怪,剛剛那個家屬來拿付款單的時候,擺明了就是一副交不出錢的樣子。我在醫院裏幹了十幾年,這種事情倒也司空見慣了。誰知道她走了沒過多久,就有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跑來結清了所有的醫療費。而且他還一定要讓我硬編出個理由,不讓那家屬知道是他付的醫藥費。我沒辦法,就編了個低保戶不用繳納藥費的幌子。”


    同事揶揄道:“你倒是當機立斷啊。”


    護士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說起來,給她付醫藥費的那個男人你應該也認識。”


    “誰啊?”同事好奇。


    “梁延川,梁檢。”


    對方幾乎驚掉了下巴:“你沒看錯人吧?!梁延川這個人我也就在電視上見過,市檢察院有名的檢察官,父親還是遠江市第一把手梁振升。他們那樣的人,哪可能認識付不出醫藥費的窮人。”


    護士一本正經,看不出一點猶疑的痕跡:“我確定我沒看錯。那人的的確確是梁檢。”


    女人的八卦心一上來,便是什麽都抵擋不住:“那倒也是奇了怪了,估計那人是梁家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窮親戚吧,所以付醫藥費也得瞞著。”


    “這倒是有可能。”


    **


    時值五月,是遠江市有名的雨季。


    白梓岑這幾天忙得很,許阿姨還在住院。白梓岑除了每天上班之外,還要特地跑去醫院照顧許阿姨。偏生這幾天的雨來得沒頭沒尾,有時候走到半路,大雨下得跟倒翻了的水盆似的。


    白梓岑剛從醫院走到公交站台,雨就突然下了下來。她剛想撐傘,卻發現自己的傘居然落在了店裏。白梓岑無奈,隻得加快速度,往公交站台跑。偏生醫院那邊的公交站台頭頂是鏤空的,頭頂的雨水簌簌地灌下來,白梓岑沒辦法,隻好抱著手臂,在雨裏等公交車。


    夜晚時段,白梓岑還是白天的那副打扮,一條海藍色的連衣裙。連衣裙的款式還是幾年前的,追溯到源頭,白梓岑至今還能想起……這是梁延川送她的。


    今天起床晚了,她順手就隨便拿了一件衣服套上,卻沒發現是這件。想起過往的經曆,白梓岑仍是心有戚戚。她曾經也以為,自己能放下一切跟梁延川在一起,然而,世俗還是給了她一個很響亮的耳光。她想忘記,就會有千百個人逼她記起。她想隱瞞,就會有千百個人揭開她的偽裝。而現如今的窘境,梁延川的恨意,白梓岑也隻能甘心接受。畢竟,這都是她活該。從她給梁延川下那一刀的時候,就注定所有過往的愛恨,都已經兩清了。


    一輛車飛馳而過,濺起的水漬帶著些泥土的腥澀,直往白梓岑身上潑。白梓岑趕忙往後躲,卻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等她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麵前已經停了一輛車。


    公交站台的光線並不好,烏漆漆的,連路燈都沒有一盞。白梓岑以為是接客的出租車,都沒思考就打算拒絕。畢竟,搭一趟出租車的價格,都夠她來迴幾次的公交車費了。


    她敲了敲車窗,睜大了眼睛往裏麵探。果不其然,在數秒後,車窗真的緩緩降了下來。白梓岑溫柔地拍打著車窗,生怕把玻璃鋼的車窗敲壞了。


    大雨傾盆,雨水打在車頂,如同節奏不一的打擊樂。白梓岑用雙手遮住頭頂,撐大了嗓子朝車裏喊:“師傅,我不坐車,麻煩您開走吧。”


    剛說完,白梓岑就打算往迴走,不耽誤出租車司機的下一樁生意。結果,還沒等她轉頭,車廂裏的燈就驀地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打在那人的臉上,時明時暗,卻是深邃英挺地不可方物。


    定睛一看,白梓岑才發覺,車裏的人竟然是梁延川。


    “我正好要去成峰建設一趟,你如果想上車,就上來吧。”梁延川沒有看她,隻是靜默地吐出他該要說的話。然而,他話音落下許久,卻也未能聽見白梓岑的任何迴音。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她,卻發現她仍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站在雨裏,毫無動容。從車窗適當的角度望去,傾盆的大雨已然浸濕了她整個臉龐,如同是淌了滿臉的淚。


    白梓岑站在雨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微妙的動作像是在揩淚。她笑了笑,說:“不用了,我身上都濕了,待會弄濕了你的車就不好了。這裏的公交車還挺快的,我再等等就到了。”末了,她還不忘一臉堅強地囑咐他:“你先走吧,路上小心。”


    有那麽一瞬間,梁延川那顆早已經自我封凍的心,再一次產生了裂痕。


    他狠狠錘了一下方向盤,刺耳的鳴笛聲突兀地在黑夜裏響起,伴同而來的,還有他略顯暴躁的嗓音。


    “白梓岑,我叫你上車!”


    他醞釀著怒意的神情,讓白梓岑有些莫名地害怕。她想了想,最終仍是義無返顧地上了他的車。坐上他的車時,白梓岑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使他要在車上掐死她,她都心甘情願。


    麵對梁延川,她總是那麽永恆的義無返顧,就好像對著梁延川這個名字,就能扛起所有的艱難險阻。


    **


    車廂內安靜地出奇,雨水狂躁地打在車窗上,幹脆響亮地就像是一記記利落的耳光。室外雨氣濕潤,車內也有些霧氣氤氳。


    為了緩解獨處的尷尬,白梓岑揪著手指,猶豫著問他:“怎麽你這麽晚了還要去現場?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啊?”


    “不是,隻是警方獲得了新的線索。為了獲取更多對上庭有利的信息,我打算去現場看看。”路遇紅燈,他踩下了刹車,車子安分地停在了斑馬線後。他興致懨懨地問她:“你呢?怎麽這麽晚還在醫院。”


    梁延川語氣平靜,白梓岑心想,他應該是已經將前天在醫院的事情忘幹淨了。不過這樣也好,那樣劍拔弩張的氣氛,真不適合現在天差地別的他們。他們倆,最好就平平淡淡的,再也不要有交集,再也不要有愛恨,這樣最好。


    “哦,許阿姨現在還在住院,我沒事就會往這邊跑。現在她用了藥,病情也好多了。雖然因為白內障依舊失明,但所幸癌細胞沒有擴散,暫時沒有太大的問題。”


    “那就好。如果以後庭審時有必要,會傳召證人上庭作證。假使到時候許阿姨身體條件允許,我希望她能上庭作證。有證人指證,勝訴的幾率會大大上升,而且經濟賠償的力度也會稍大些。這一點,我希望你能傳達給她。”


    “一定。”


    談及工作,梁延川眼中有無限的華彩光芒。白梓岑忽然有些感激曾經那樣狠心的自己,要不是她那時果敢地離開了他。或許現在,他還和她蝸居在他們曾經的小家裏,就著稀薄的光線翻閱律師卷宗。她早就該知道的,梁延川是顆太陽,要是永遠握在她掌心,隻會遮蔽掉他的光芒,也同時灼傷了她自己。


    如今結果,對他們都好。


    白梓岑話音落幕,車廂裏又開始了再一次陷入了詭異的安靜。然而,這份安寧還未持續多久,就驀地被一陣可愛的鈴聲所打斷。


    手機鈴聲是一陣似曾相識的女童音:“超級無敵小陶陶來電話啦,爸爸快接電話啦。”鈴聲是自製的,依稀還能辨別出由於音質嘈雜而產生的噪音。


    車子原本疾馳在國道上,但女童的鈴音猛一響起的時候,梁延川幾乎是下意識地踩下了刹車。待車子順利停靠後,梁延川立刻毫不猶豫地接起了電話。


    “喂,陶陶。”


    白梓岑離得近,加之車廂內密閉空間的迴音,她能準確無誤地聽見小女孩的聲音,甚至還帶了一點哭腔。“爸爸,不是說好北京時間九點來接陶陶的嗎?怎麽都十點了,你都還不來接我。陶陶都不會打電話,還是機場的姐姐給我撥的電話呢。”小女孩嗚咽了幾聲,繼續倒苦水:“表叔把我送到轉機的地方就走了,我是一個人乘飛機迴中國的。一路上都沒人陪陶陶說話,陶陶好可憐。爸爸,陶陶好害怕,你是不是不要陶陶了?”


    梁延川一聽,才猛地想起了前幾天和梁語陶的承諾。他心下一軟,說道:“陶陶,爸爸錯了,再等爸爸二十分鍾,二十分鍾爸爸就出現在你麵前好不好?”


    “嗯,那爸爸你要快點啊,陶陶一個人好害怕。”


    梁延川的語氣綿軟了許多,對著聽筒,聲線溫和:“陶陶,你現在數數,數到一百,爸爸就出現了。”


    “那我現在開始數了,你可要快點啊。”


    “好好好,馬上就到。”梁延川笑得有些無奈。


    女兒梁語陶有個最大的毛病——數數沒辦法數到一百。每到九十九,她就會立馬從零開始從頭數起,由此循環往複。起先,梁延川隻覺得這個毛病有些累贅,現在看起來,也不妨是一件好事。


    白梓岑聽見梁延川要去接女兒,慘白的臉上頓時產生了些無所遁形的窘迫。當梁延川準備發動汽車,往機場駛去時,白梓岑下意識地按住了他握向排擋杆的那隻手。


    她語氣明顯慌張,甚至還帶著些懇求的意味:“梁延川你要去接你女兒的話,就在這裏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迴去也沒關係的。你女兒看見你車上有外人,這樣實在不太好。況且,你太太應該也在,我出現……實在不好。哪個女人都不希望看見丈夫的車上有別的女人的,我看你還是放我下車吧。”


    奧迪r8僅有兩人的座位,坐了白梓岑,就無法容納下其他女人。


    況且,白梓岑已經害過梁延川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害他第二次。要是因為她,再次攪和得他家庭不睦,她一定會無地自容而死的。


    然而,梁延川隻是鬆開了她緊攥住他的那隻手,拉開排擋杆,踩下油門。


    “外麵是國道,不允許私自下放乘客。我是一名檢察官,我做不到知法犯法。至於我女兒陶陶,現在她一個人在機場,我很擔心。對不起,我真的沒時間顧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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