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街邊的路燈忽明忽暗,偶爾抬頭,白梓岑還能聽見頭頂燈罩裏的鎢絲燈在“茲拉”地騷動著,如同垂死一般的掙紮。等這一陣陣響聲滅絕的時候,大概也就是這盞燈永遠熄滅的時候了。


    白梓岑住在市郊,一處很偏僻的舊工廠宿舍樓。選擇住在那裏,原因無他,單純是因為房租足夠便宜。白梓岑還有個植物人哥哥常年住在醫院,她坐牢的那幾年,幸虧社會組織救助,哥哥才勉強保存了性命。現在她出獄了,社會組織不再願意提供幫助,於是這個重擔便悉數落在了白梓岑的肩上。


    頭頂的燈光顫顫悠悠地,白梓岑就著昏暗的燈光算日子,快要到月底了,該去醫院交住院費了。


    “阿姨,您行行好。”


    一個小姑娘扯住了白梓岑的褲管,白梓岑下意識地垂下頭看她。小姑娘約莫才五歲大的樣子,還沒長開,才剛到白梓岑的腰上。她烏溜溜地盯著白梓岑,搖了搖手上的不鏽鋼飯盒,裏頭僅有的幾個硬幣無助地響著:“阿姨,您行行好。”


    發達地區城市,有人口學家計算過,平均百米會出現一個乞丐。他們大多拉幫結派,分散在全城的各個角落。一個有組織的行乞團夥,他們的年收益可能比一家獨立科技公司還要多。


    白梓岑並不是不知道其中道理,隻是這個五歲大的小姑娘站在她的麵前的時候,她仍是鬆動了。


    小姑娘指了指路燈下跪著的女人,淚花閃閃:“阿姨,你邊跪著的是我媽媽。我們一天沒吃飯了,您能行行好嗎?”


    白梓岑攥緊了握在手裏包,猶豫了會,才從口袋裏掏出了幾枚硬幣,遞給她。“前麵拐角有一家包子店,現在應該還沒關門,去買點吃的。”


    “謝謝阿姨,謝謝阿姨,好人一定有好報。”小姑娘一連鞠了好幾個躬,成熟得都不像是個五歲的孩子。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開,結果一不小心就絆到了石階上,整個人都差點栽下去。白梓岑離她近,眼疾手快地湊上去扶住了她,小姑娘才幸免於難。


    小姑娘還在白梓岑的懷裏,含著軟軟地聲音,咯咯地朝她笑。小孩子身上自帶的奶香味進入白梓岑的鼻息,令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時,小姑娘已經拍拍屁股從她懷裏掙出來了:“謝謝阿姨,我去給我媽媽買包子吃。”


    “等等。”白梓岑叫住了她,鬼使神差地從一直緊攥著的包裏,抽出了一張五十元紙幣,硬生生地塞進了她的上衣口袋。包裏是白梓岑剛從銀行裏取出來的,她哥哥整一個月的醫藥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但今天卻破例為一個孩子破開了。


    “拿好,別丟了。”


    “阿姨,您一定會有好報的。”


    小姑娘遠遠地走開,一路歡快地往路燈下跪著的母親身邊跑。等走到母親身邊,才炫耀似的從口袋裏掏出那一張五十塊,指著白梓岑也不知道說了什麽。過了會,小姑娘的母親竟然對著白梓岑那邊磕了好幾個頭。


    白梓岑別開了眼,不敢再去看那對母女的樣子。


    白梓岑想,大概是因為今天偶遇了梁延川,才會讓那些曾經的記憶猛獸逐漸蘇醒,開始在她預定的牢籠裏瘋狂叫囂。那些猛獸隻需要一把打開籠鎖的鑰匙,就能從迴憶的牢籠裏一躍而出,整個蠶食白梓岑所有的靈魂。


    而梁延川,恰好就是那把打開籠鎖的鑰匙。


    白梓岑並不是一個善人,隻是看到那個行乞的小姑娘時,她條件反射似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那個連大名都沒來得及取的女兒。這整整五年,她的女兒如果沒有丟的話,也應該是整五歲了。


    剛開始入獄的那幾年,白梓岑整日整夜地迴憶她的樣子,生怕一不小心就忘記了。結果真的出獄了,她想找她,卻發現怎麽迴想,都沒辦法想起一丁點自己女兒的樣貌。


    是大眼睛還是小眼睛,是濃眉還是淡眉,是鵝蛋臉還是圓臉。她都記不清了。


    她忘記了她的女兒。


    她和梁延川的女兒。


    **


    九十年代老式工廠宿舍樓的外牆已然剝落,好幾處都頹敗地暴露出了水泥質地的肌理。夜風簌簌地吹進樓道裏,冷得像是荒無人煙的鬼屋。頭頂樓道的燈光岌岌可危,白梓岑數著台階冷靜地往上走。


    整個單元裏住的人並不多,也就兩三戶人家。老廠區由於重度汙染,導致許多人都生了癌症,十數年過去,這裏儼然成了一個癌症村。這些空虛下來的房子,都是以前那些得了癌症去世的老職工留下的。


    白梓岑住在四樓,和她對門的是一個老阿姨,也是她的遠房親戚。當年她出獄無依無靠的時候,也是許阿姨作為親戚幫了她一把。


    走到四樓平台,白梓岑下意識地敲響許阿姨的門,想問問她前幾天的感冒好了沒。許阿姨和這裏的大多數人一樣,患有癌症,骨癌。


    白梓岑伸出左手敲了一下門,但手掌剛一觸到門板,她就疼得條件反射似的抽了迴來。白天裏手心的那一處傷口才剛剛結了一層薄薄的痂,現在一動彈,立刻就又崩開了。


    白梓岑隨手從包裏拿了張餐巾紙墊在手心裏,用力緊握,以防血再留下來。當她剛準備再次敲響許阿姨家的門時,鎖芯卻哢噠一聲地響了起來,已經有人從裏麵把門打開了。


    門縫罅隙裏傳出對話,是許阿姨的聲音:“檢察官先生,我老人家有白內障,眼睛已經不行了,我就送您到家門口吧。要是您還有什麽問題,再來找我就好了。”


    “可以。”


    成熟淡漠的男性嗓音從室內傳來,令白梓岑有一瞬間的恍惚。


    許阿姨大概是沒有聽見白梓岑的敲門聲,下意識地就打開了門。白梓岑急忙從包裏掏出鑰匙,想躲進自己的家裏。隻可惜,許阿姨速度太快,白梓岑剛準備把鑰匙插進孔裏的時候,防盜門就一下子洞開了。


    白梓岑嚇得鑰匙都掉在了地上。


    “是小白迴來了?”許阿姨試探著問。


    白內障引起的失明,已經讓許阿姨徹底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嗯,我剛剛下班迴家。”


    防盜門洞開,梁延川那張熟悉的側臉也在門開門闔之間,逐漸顯現。以前白梓岑曾做過一個十分不恰當的比喻,梁延川在哪裏,白梓岑的太陽就在哪裏。因此,他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幾乎是慣性反射地就看向了他。


    四目相對,隔著一扇門,一個陌生人,就好像是隔了永恆的光陰。在那一刻,白梓岑眼眶微濕。


    人的眼睛有5.75億像素,但白梓岑看梁延川時,卻總是模糊的,大概是因為一直含著淚吧。


    白梓岑就那樣看著他,幾乎是目不轉睛的。隻是他眼底沉默的冰冷,卻刺痛了白梓岑的瞳孔。


    許阿姨熱切的聲音插了進來:“對了小白,還沒來得及跟你介紹呢。我身後的這位,是負責我們這個舊工廠汙染的檢察官先生。他是市裏派來的,給我們這群患了癌症的老工人維權來的。他姓梁,梁延川,梁檢。”


    許阿姨揣度著梁延川的位置,迴過頭跟他介紹,“檢察官先生,這是小白,她是我遠方親戚,現在住在我家對麵。”


    兩人互不說話,許阿姨也不好意思冷場。隻得說:“小白這姑娘不太會說話,但是長得可漂亮了。我雖然現在看不見,但我沒失明那會可是見過的。哎喲喂,我這話說的,簡直就跟要給檢察官先生介紹相親對象似的,您可別見怪啊。”


    “不會。”梁延川雖是抿嘴笑了笑,但表情卻依舊紋絲不動。他很是大方地抬頭看向白梓岑,向她伸出纖長的手指:“白梓岑小姐,你好。”


    白梓岑木訥地伸出手,畏畏縮縮地遞到他掌心裏,“你好,梁檢。”


    許阿姨疑惑:“對了,檢察官先生,您是怎麽知道小白叫白梓岑的?難不成你們之前認識。”


    許阿姨那樣問的時候,白梓岑有莫名的期待。不過那樣渺小的期待,隻在一瞬間就落空了。


    梁延川公式化地鬆開她的手,淡笑著望向白梓岑,冷靜異常,“哦,白小姐應該是剛下班吧,胸口還別著工作時的名牌,應該是從事導購行業的吧。”


    白梓岑埋頭,沒有迴應。臨下班的時候,她早已經換下了工作服。至於梁延川口中應該別著名牌的地方,如今也空空如也。


    他是公正嚴明的檢察官,而此刻他卻在撒謊。為了和白梓岑撇清關係而撒謊。


    “檢察官先生您真厲害,猜得很準。”許阿姨說。


    梁延川笑了起來,那股笑刺進白梓岑的心裏,如同利刃:“這隻是我的職業病,抓住了一點就不容易放。恰好白梓岑小姐露出了這樣的馬腳,於是職業慣性,讓我忍不住一探究竟了。”


    “原來是這樣啊。”


    許阿姨摸索著朝白梓岑的方向走去,白梓岑下意識地扶住了她,“許阿姨,怎麽了,是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嗎?”


    “是啊。”許阿姨直言不諱,“小白,我眼睛不方便,能不能幫我送一下檢察官先生。我們這小區裏的路七拐八彎的,第一次來的人根本走不出去。檢察官的車停在小區門外,我想麻煩你替我送送他。”


    白梓岑是想拒絕的,但話到嘴邊,卻又隻變成了那一個字。


    “好。”


    大概是因為,梁延川於她而言,是難以抵擋的誘惑,是足以改變一切的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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