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心裏話,”權微有點嫌棄地眯著眼睛科普,“這兒是個景點,以前叫石花台,石頭開花的石花,清朝改成了實話台,說實話的實話,每天都很多人在這邊鬼吼鬼叫。”


    他話音剛落,剛叫著慧慧的男聲又吼了一嗓子,“啊”了很長一串。


    楊楨被嚇了一跳,他性格安靜,不是很能理解這種聲嘶力竭的愛意,但說不定這個男生正常狀態下也是一個冷靜的人,隻是感情沸騰的水汽衝破了理智的壺蓋而已。


    他目前離這種失控的狀態還有段距離,楊楨壓抑住那點兔死狐悲的心酸,目光清亮地戲謔道:“你半夜忽然轉到這裏來,是不是也有什麽心裏話要說?”


    權微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沒有,我的心裏話基本都活不到過夜,這裏比較適合那種什麽都放在心裏磨的人。”


    楊楨心說是我,可嘴上沒法承認。


    這裏雖然叫實話台,可是沒有人會真的過來說實話,充其量隻有求而不得、酸溜溜的小年輕會過來發泄,說的話不是愛誰就是誰不愛我,萬變不離愛情這個宗旨。


    他喜歡權微,權微又帶他到這裏來,承認自己有心事的話,就好像是在宣告他心裏有人而不敢說似的。而且楊楨的心裏話不止有感情問題,還有來歷不明,兩者都不好說,不可說。


    楊楨不搭腔,腳步不停地上了實話台。


    這是一塊由巨大的天然石材拚湊成的平台,石頭上有著像是沁紋或是等高線似的密集花紋,石頭半麵傍地半麵臨水,沿著水的一圈修著木質的防護欄杆,不少年輕人就在欄杆邊上,偶爾衝著夜空揮舞和嘶喊,有人歡笑有人哭,臉上的甜蜜和傷心都濃得紮眼。


    權微從旁邊冒出來,沒頭沒腦地催促說:“你快過去吼兩嗓子,然後我們就走。”


    “吼什麽?”楊楨下意識順著他的話在作答,說完又覺得邏輯不對,哭笑不得地問道,“不對,我為什麽要過去吼?”


    權微半側著身體,忽然抬起左手,自下而上地用屈著的食指側麵在楊楨的下巴上蹭了一下:“因為你是個心裏磨,演技很差那種。”


    這個動作自然而親昵,像隻冰涼的羽毛一樣從下巴上刮過,楊楨怔在原地,差點以為權微是知道了什麽,十八般心思霎時如同滾滾紅塵一樣向他撲來。


    在自己是一道霸占他人軀體魂魄的事上,楊楨確定自己掩飾得很好,腦缺血這個病症也恰到好處,以權微連玄幻小說和電視都不看的正常思維來看,他應該猜不到自己是個黃沙裏來的古人。


    那麽權微能知道自己心裏在磨什麽呢?


    實話台演變成的表白台無形中誤導了楊楨的想法,他以為權微是窺破了自己的心思,知道了態度還能這麽溫和,也許是心智開明對gay一視同仁,又或許是……


    楊楨渾身的肌肉一瞬間繃緊,險些被腦子裏的假設電得眼前發光,他去看權微的眼睛,嗓音油然暗沉了兩分:“我怎麽了我?”


    他心裏兀自翻江倒海,但傳達到臉上的卻不足萬分之一,在權微看來楊楨的變化也就是沒笑了,要感應他這分秒之間的開竅根本不可能,因為連最先進的科學實驗都做不到。


    意念翻不動一張薄紙,也很難真的靠心有靈犀傳達什麽,如果想表達一件事,隻有語言最為清晰明了。


    權微心裏的疙瘩還是看完電影之後的那一顆,他見楊楨反覆裝傻,牽著不走的樣子讓人來氣,不過他不了解楊楨在愁什麽,沒輕沒重沒立場也不好教訓他,隻好耐著性子跟他說話:“你又沒跟我說,你怎麽了隻有你自己才知道,看完電影你就不對勁,問什麽都說沒事,沒事的時候你可不是這種表情,你有事,隻是不想跟我說而已。”


    楊楨一聽見“電影”兩個字,就反應過來自己是想岔了,自作多情其實沒什麽,讓人難過的往往隻是發現了這件事,他在心裏調侃了一下自己的想像力真是高明,同時又對權微遞過來的台階心動又猶豫。


    他想說,但是怕被權微當成神經病。


    權微沒有責問的意思,見楊楨不吭聲心裏頂多是有點怒其不爭,這本來也是他帶楊楨過來的用意。


    實話台是孫少寧發現的地方,在趕被父母趕出家門那段時間,孫少寧每天都會來這裏,那時他覺得自己苦成黃連,但倒著倒著安眠藥片就會抖成篩糠,活成這樣了還是怕死,這裏就很好,痛苦的人一抓一大把。


    “不跟我說無所謂,我也根本不會安慰人,但憋著容易出問題,有需要你可以到這裏來坐一坐,”權微頓了一下,“孫少寧以前喜歡到這裏來找平衡,他說這裏哭的人每個都比他慘一百倍,他最難的時候也哭不成這樣,你看這裏能不能讓你有點平衡。”


    孫少寧當時笑著總結,這叫我道不孤。


    權微卻寧願孫少寧嚎啕大哭,他是一個有點頑固的直腸子,很多的隱忍都做不來,最溫柔的姿態可能就是當啞巴的時候。


    從電影院裏好幾遍的“肚子疼不疼”,到這裏的“找平衡”,楊楨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權微這個時間到這裏來,原來是為了開導他。


    安慰不在於能說出什麽,而是讓對方感受到關懷和在意的用心。


    說實話權微要是繼續追問他為什麽這個表情,楊楨疲於應付可能會更加沉默,但眼下的空間是如此的自由,這人隻是給他提供了一個去處,內心有秘密的人會自動聚集的去處。


    這種能止住好奇心的讓步和關懷,對楊楨來說能勝過很多好聽的言語,他心裏的動容厚積薄發,四肢百骸裏浮起一種被燙到的戰慄感。


    沒有人能永遠理智,被人問起的機會難得,更不用說這人正好是想要傾訴的首選,過了這個村以後可能再也沒這個店了,楊楨的顧慮和衝動在心裏廝殺,屬於章舒玉的記憶像一陣風沙在腦海深處揚起。


    大漠裏的駝鈴、眼角滿是褶子的趙叔、從不離身的飲歲、蔣寒閃著寒光的長刀和嚷著要保護他的阿晚……它們如同隔在一層薄紗之外,不知不覺竟然有些模糊了。


    有時候他太累了,來不及迴憶就會昏睡過去,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少了,所以記憶裏內容正在褪色,等他更老一點,記性更差的時候,會不會連阿晚長什麽樣子記不得?


    這種想法讓楊楨覺得可怕的同時,無形加重了他要傾訴的欲望,他偽裝得已經夠久了,而且這是權微自己問他的。


    千種顧慮萬種擔心,臨到嘴邊了心情卻是一碗水端平,楊楨抬起眼皮,臉上是一種豁出去地鎮定,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權微,你相信世界上有鬼神,或者外國人說的上帝嗎?”


    作為接受九年義務教育長大的現代人,權微不是很信這個。


    他姥姥江芮以前供奉關二爺,晨昏定省一天不落,可家底照樣賠了個精光,不過他跟著羅瑞笙在鄉下生活那陣子,倒是見過不少迷信。


    什麽鬼寫字、鬼附身、墳頭詐屍、中學的自行車棚裏有古代的女人在跳舞、村口的泥塘裏有青龍擺尾,有一陣子給他忽悠的根本不敢關燈睡覺,但後來被揭露說不是化學反應就是造謠,權微活到這個年紀,還沒親眼見過任何一件有悖科學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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