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微用目光瞥了眼他輸液的手,有點感興趣說:“就是反正這也不是你的手,不是你的是誰的?”


    其實答案可以有很多種,比如我媽他兒子的、我表哥他表弟的,但是楊楨的油滑不是這種賤賤的風格,他卡在當場,因為一句衝動的話而騎虎難下。


    交淺不言深,他要怎麽告訴權微他是另一個世界來的魂魄,他拿不出證據,權微不僅不會信,反而還會覺得自己在耍他。


    “是我的手,”楊楨隻好硬著頭皮,將自己暫時變成了一個不能好好說話的大忽悠,“也……不是我的。”


    “禪門有句偈語,叫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也叫做活人刀。空手如何拿住鋤頭,步行的時候又怎麽騎牛,而刀是傷人殺人的東西,又怎會有‘活人’之說?其實這是一個著名的矛盾公案,說的是想不通的時候,反過來想可能就通了,手若不空,何以握鋤,騎牛之前,必須走路……”


    權微作為一個語文曾經連考6次58分的神人,已經聽不下去了。


    楊楨見他眉頭開始往一起堆,連忙見好就收,也順便放過自己,他飛快地總結道:“所以手該是我的,就剁不掉,不該是我的,也留不住,我當時的意思其實是在強行安慰自己,順世間故,不可強求。”


    權微冷漠地舉一反三道:“如果有人說的東西讓我聽不懂,我不會覺得那是高級文化,我會覺得他是個白癡,因為他說的話,連我這種理解力的都聽不懂,這應該也是一個活人刀吧?”


    楊楨知道權微在諷刺自己文縐縐,但他掰扯那麽多也隻是為了掩飾一個……一個別人聽了都會覺得是謊言的真相,楊楨沒生氣,隻是覺得權微很有趣,罵人的反應都這麽快,一定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啼笑皆非地說:“是的。”


    心平氣和的時候頭腦也清晰,楊楨琢磨起了權微讓他離開菜場的原因,其實不難理解。權微跟菜場唯一的聯繫就是他的父母,他應該是怕自己波及到他的爸媽,楊楨打算跟他推心置腹地談一談。


    他笑著,正要提起這個話題,一對男女從病房外麵走了進來,都很年輕,男的攙著女的,抬眼一看就先來了句“尼瑪這麽破”,又罵咧了兩句往前走了走,滿屋子環顧似乎是在找自己的床位。


    然而床位沒找著,那男的視線在楊楨這兒一停,愣了下,然後一臉挑釁地招唿了起來。


    “喲嗬,這誰啊這是?晴兒,喏,坑我倆買精裝那傻逼逮到了。”


    第26章


    從今年4月6號往後,每一個出場的人對於楊楨來說都是陌生人,所以不管場麵是喜相逢還是找茬挑刺,他都一視同仁地問一句。


    “不好意思,您是?”


    兩月前權微也被他這麽問過一次,但他本來就不認識楊楨,所以楊楨問問也正常,他沒覺出什麽不對來,跟著楊楨轉頭去看聲源。


    進來的年輕男性留著短版的飛機頭,屬於男性裏比較注意形象的那種,黃皮膚、單眼皮,個頭中等、腰線偏低,衣服款式簡單但不便宜,穿出來不太顯腿短。


    他發現楊楨的時候怒氣還不太重,還有點嘚瑟自己今天運氣好的成分在裏麵,可等收到這麽裝傻充楞的一句迴答,登時真火了。他冷笑嘲笑雙管齊下,邊走過來邊譏誚:“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老子是你客戶爸爸周馳,你都這麽快就忘了嗎?看來是爸爸太多了啊。”


    周馳是楊楨原身的一個客戶,是個房二代,他爸炒房賺了不少錢,正好給他拿來霍霍,同來的女孩是他女朋友王新晴。


    去年五一,在楊楨的花言巧語之下,周馳在“紫金庭”豪宅群入了一套準現房,準備拿來當婚房。當時楊楨帶看的樣板間裝修得金碧輝煌,吹得也是天花亂墜,他和王新晴都很滿意,所以盡管房價每平米高於同一水平線上的房子15%,他們最終還是買了。


    就是沒想到今年交房一看,實體戶型和樣板間根本就是買家秀和賣家秀,層高明顯比樣板間低不說,裏頭據說是這國進口的密封膠、那國原產的水龍頭等都迅速出了問題,最讓人噁心的是木地板縫裏生了一堆細長的白色蟲子。


    那天他們在地上……那啥,滾著滾著王新晴忽然尖叫起來,周馳差點沒嚇破腎,穿上褲子之後還氣得發抖,就給物業打了電話。


    然後精彩的就來了。


    物業說他們是開發商外聘的第三方管理團隊,房屋質量問題跟他們無關,但他們可以找裝修團隊幫忙處理蟲害。


    周馳心想處理你媽個蟲害,他要知道蟲害是怎麽產生的,他花了那麽多錢是來享受的,不是來自認倒黴的。


    他找開發商,開發商說他們隻負責投資,進口材料的錢一分錢沒少出,請他去找承包商。周馳又給承包方打電話,那邊義正言辭地說他們是國字頭的重企,一切作業都合法合規,一口咬定是分包的問題。


    然後皮球從分包踢到材料商,又從材料踢到勞務隊,勞務沒有下家可找,被周馳問罪的態度弄得火冒三丈,直接摔了電話,讓周馳去報警,他等警察來抓。


    於是一個地板生蟲的小問題,在幾乎一整個地產鏈條裏都找不到認責單位。那麽就把問題簡單化,房子是誰賣給他的,周馳就要去找誰撒潑,不論結果,先撒一頓惡氣再說。


    銷售人員歷來都是挑好聽的說,這個建設的鍋安到置業顧問頭上其實過分了些,但周馳這一輪找下來,已經懶得管他媽的對錯了,不就是甩鍋嘛,他也會啊。


    周馳本來是打算走到楊楨床頭去的,這位消失已久,好不容易叫他碰上,周馳就想伸出手就能戳到楊楨的鼻子,這樣罵起來才解氣。


    但是坐在楊楨床上的男人支著腿,腳直接戳到對麵的床底下去了,周馳要過去就得跨過或是請他讓讓,然而視覺反饋迴來的信號是那不像是一個好說話的人。


    其實他長得挺鮮肉的,骨架也不寬,就是眼珠子黑稜稜的,盯得周馳不想跟他對視,周馳退而求其次地想著要是幹起來二比一,還是他吃虧,於是腳尖一轉去了床尾。


    楊楨連他這身體的親生爸爸都忘記了,區區一個客戶爸爸不足掛齒,他對周馳一點印象都沒有,沒搭話,隻在心裏長嘆了口氣,覺得原主的仇人簡直是遍地開花。


    這裏是病房,雖然大部分都早起用飯去了,但還是有在臥床,醒沒醒另說,但確實不是吵吵嚷嚷的場所。楊楨剛要開口,請他小點聲音說話,周馳卻因為這一小段沉寂而產生了誤解。


    傷勢和藥性帶來的倦怠讓楊楨有點發蔫,安靜的狀態下精神不足,有心人看來就是愛搭不理,周馳吃了虧,本來就理直氣壯,一見楊楨垂眼不吭氣,心火登時“蹭蹭”直冒。


    他情緒一激動就快步直抵床前,嗓門不自覺也上去了一點:“誒喲臥槽,我就知道你們這些玩意兒,提上褲子就不認人,管銷不管售後。不過沒關係,老子有的是時間,還就跟你卯上了!”


    說著他已經到了床尾,為表示憤怒和威懾,還猛地抓住鐵架子往上抬了抬,可調節的病床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床上和楊楨和權微同時感覺到床板在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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