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賜已經全然記不得他等候的師叔了,磕磕巴巴的答道:“不,不用謝,出家人慈……慈悲為懷,應該的。”


    沉樞將餅放在榻上,雙手合十麵向方丈,態度尊敬,“大師的大恩大德,沉樞沒齒難忘,他日若有需要,絕不推辭。”


    無責和尚是個慈眉善目的胖子,素來笑臉迎人,活佛似的。他笑容滿麵的看著這個心有所困的年青人,腕上的佛珠輕盤,道:“佛法隻有緣劫,沒有恩仇,今朝相救,日後必有所求,環環相扣才是冥冥之理,小友又何必介懷。”


    沉樞不是個信誓旦旦的人,聽他這樣說便從善如流的釋懷了,方丈便笑著將話鋒轉向了小徒弟,道:“惠賜啊,你無怨師叔是不是又在大殿候我多時了?”


    惠賜點了點頭,嘟囔一句“什麽叫又啊”,就見他的師父站起來,笑著朝他的棋友道:“天色不早了,小友歇息吧,老衲還些閑事,告辭了。”


    沉樞起身相送,“慢走。”


    惠賜跟著住持走到門外,迴頭見那人立在破樓的燭蔭裏,對影成雙,愈發顯得人孤零零的。他必然十分孤獨,才會如此寡言,惠賜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忍不住喊道:“明天有羅漢齋,出鍋了我就給你送來。”


    沉樞笑笑,對他擺了擺手。小和尚習慣了他的沉默,對這個迴應的手勢也甚是滿意,牽著他師父的手走了。


    等人隱進黑暗裏,沉樞帶上破門,在殘棋旁坐了下來——他在等人,等下午香積廚遇到的那個下人。


    下午那一幕讓他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起來,那個年輕的下人眼神警惕,武息收斂的也不夠幹淨,而且他看見自己的時候,似乎有些驚慌,這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僕人,而且他的麵貌……


    察覺到腦識開始往不可控製的方向思考,沉樞連忙摸了摸背後的劍,粗糙的麻布擋住了金鐵的涼意,但硬度還在,他定下心,將劍解了下來。


    他並不想將風吹草動都牽扯到身上來,但下午那個人有兩分像故人,無論他單純與否、姓甚名誰,為誰而來又欲往何處,自己離開這裏,對慈恩寺來說總是件好事。


    打定主意,沉樞將這件事驅出腦海,低下頭去看手裏的劍。


    綁帶下是一柄樸素的長劍,劍柄磨光的厲害,看得出主人持劍多年,端部的裝飾似花似草,瞧不出原形來,劍鞘上也幾乎沒什麽雕花,隻有一個細長的烙記,似乎的刻的小字,又好像隻是交手間留下的參差刀痕。


    看起來,這是一柄毫不起眼的劍。


    沉樞緩慢撫摸著微透銅光的劍鞘,神色忽然溫和下來,江湖中人最信賴的朋友,便是他握在手中的刀劍,形影不離,一榮俱損。


    他腕骨一錯,將鋒刃拉出一寸,一記又清又細的劍鳴登時從空中劃過,那是頂端的鑄鐵在精湛的工藝下才能呈現出來的樂聲。


    蟲鳴蛙吟,這幾乎是他這半生中最為悠閑的時光,可惜那個常常在他腳不沾地的時候攜酒而來的好友,此刻卻沒來打擾。


    這念頭一起,沉樞驀然嚐到了遺憾的滋味。


    往事紛至遝來,如同一柄一柄的劍光,綻放的同時刺傷他的心,他不敢細想,連忙又細細的將劍綁起來,專注的好像這一片粗糙的布條,能紮住歲月洪荒的閘口。


    忽然,破風之聲自屋外響起,沉樞眼神一凝,運勁將手裏的劍一拋,背到了背上。下一瞬,一片雪亮的銀光透射窗紙,暴雨梨花似的在眼前炸開,鋪天蓋地的襲來。


    緊接著,破門被撞開,一人等寬的縫隙裏一道黑影風馳電掣的撲了進來,身後搖搖欲墜的破門吱呀不止。


    想必來人也明白這種爛得掉渣的破門怎麽推都是動靜,因此決定簡單粗暴的占取先機。


    為了保證擊殺的萬無一失,暗襲之人運掌掠向棋盤,一時間人未至,殺氣先到,攪得燭焰如同湖海掀濤。


    再看危機正中的沉樞不慌不忙,盯著銀光吐銳的針雨,在等待最合適的時機。


    自亂陣腳是失敗中最可悲的一種,十多年的磨礪足以讓他有穩如泰山的氣魄,華而不實的花招被擯棄,他輕易不再出招,要麽一擊必達。


    來人的暗器快,掌風也霸道,但當他的對手還差了不止一星半點。直到銀針流離他隻有一臂之遙,他才猛然有了動作。


    隻見他抬手掌運八卦,四麵八方的銀針頓時像是遇到了引力一樣匯聚過來,竟是被他以氣勁吸納,隨後他揉腕一收一送,銀針歸成一束被他推出去釘在了牆上。接著他手臂繞迴來,堪堪好和來人對了個掌。


    霎時雙方掌風交擊,隻聽轟然一聲暗響,空氣中似有一道無形的氣浪掀開,燭火往後一卷,噗的一下滅了,視野頓時陷入昏沉。


    一招過後勝負已分,沉樞巋然端坐,來人卻被震出去數尺,他晃了兩下,忽然捂住心口低頭噴了一口血。


    沉樞並沒乘勝追擊的打算,他四平八穩的掏出火摺子重新點亮了蠟燭,抬眼去看偷襲的人。


    來人一身夜行打扮,在沉樞的打量下竭力挺起身軀,一雙眼睛露在蒙麵外,其中除了震驚,還有一抹很濃的嘲諷及絕望。


    沉樞還沒問他是誰,他倒是先沉不住氣了,仰頭哈哈大笑,神色癲狂道:“想不到王仁這個狗賊如此看得起我李陵光,居然請你這樣的高手來殺我一個小囉囉,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極盡嘲諷之能,嘴裏誇沉樞修為驚人,眼神卻是利如鋒刃,恨不能從他身上剜下肉來。


    沉樞無視了他眼中的敵意,這種無用到隻能傷傷身不能傷人的情緒他向來都視而不見,他在意的是這人說的話,“王仁請‘他’來殺李陵光”這個訊息,兩個陌生的名字,和一樁與他無關的江湖黑事。


    沉樞瞬間反應過來這是一個誤會。他剛爬出黃泉路,逢上有人想送這人去地府,兩個風聲鶴唳的人同時出現在慈恩寺,便疑神疑鬼的草木皆兵了。


    沉樞覺得有些可笑,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他想既然是誤會,還是趁早解開為好,他朝這個自稱李陵光的人道:“我不認識王仁,也不想殺你,你可以走了。”


    不料李陵光卻嗤笑一聲:“同一個陷阱我要是掉進去兩次,那就輪不到你來殺我了,要殺就殺!我沒有你們要找的東西,不過我就算有,也不會交給你們這些助紂為虐的叛賊。”


    聽起來似乎頗有故事,但沉樞不感興趣,隻因為好奇而去窺探他人的秘密,必將付出代價。但既然此人已經先入為主的認定自己是王仁的幫手,多說也是無益。沉樞當機立斷,直接運起一掌將他拍了出去。


    李陵光隻覺一陣氣盾當胸而來,觸不及防,就被這股密不透風的勁道給推出了門去,緊接著吱呀哐當,破門貼著他的鼻尖被甩上了,眼前猝然一黑,屋裏的人已滅了燭光。


    這局麵所料未及,讓他在門口好一會的呆若木雞,理智才漸漸迴歸。他並不信這人所說,卻也多了幾分疑慮。


    一個能把逐客令下的如此有脾氣的人,不像是簡單的權財可以驅使的對象。而且此人功力深不可測,脾氣又古怪,王仁那種喜歡享受眾星捧月的小人還不一定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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