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奇和夏樵兩個倒黴蛋剛好在大東旁邊。沈曼怡晃動的裙子從他們腿上掃過,可能是心理作用,撲麵便是一股腐味。

    孫思奇:“嘔——”

    他第一次碰到這種場麵,也是第一次聞到這種味道,生理反應壓都壓不住。他這動靜比大東還大,沈曼怡兩隻眼珠慢慢轉向他,目光有些幽怨。

    夏樵嚇瘋了。但他腦迴路很清奇,一邊魂飛魄散把孫思奇往後拽,一邊還不忘給“鬼”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沒有那個意思——”

    孫思奇又是一聲蕩氣迴腸的:“嘔——”

    夏樵:“……”

    “快他媽別吐了,憋著!”周煦一把捂住他的嘴,跟夏樵一起把他往聞時身邊拖,結果腳步太亂,三個人跌跌撞撞絆倒在罩著白布的沙發裏。

    白布被風掀高又落下,把他們蓋住了。

    “操,這破沙發,硌我肋骨了!”周煦叫了一聲。

    “哎哎哎別坐,這是我的臉,你等我起來。”夏樵也哀叫著。

    “我也不想吐,我控製不住。”孫思奇快哭了。

    沈曼怡盯著他們,想往前走。就見大東手忙腳亂地拽著另幾根的傀線,隨著一聲清嘯,那隻暗金色的大鳥便撲扇著翅膀,猛地擋在了眾人前麵。

    它掀起的風很有勁道,撲得沈曼怡直挺挺地朝後退了兩步。大東這才緩過來,哆哆嗦嗦鬆了一口氣。

    其實真不怪他們反應大。

    這位沈曼怡小姐的模樣確實嚇人。聞時想到她剛剛折疊成一團的模樣,總覺得她真正的身體應該被人塞在某個狹小的空間裏,不得舒展。

    她大概悶了很久,身上已經有了腐壞的跡象。五官因為皮肉鬆垮,整個往下耷拉,顯得眼睛細小,嘴角下撇,根本看不出原樣。

    她的手掌有一半露出了骨頭,手腕和手臂關節處腐壞尤其嚴重,應該是長期扭曲彎折導致的。

    她的肩帶爛了一根,連衣裙整個歪斜在身上,露著半邊肩膀。布料壞得厲害,如果再多扯兩下,可能就衣不蔽體了。

    沈曼怡低下了頭。

    受驚嚇的人太多了,她在打量自己。

    “真難看。”她細聲細氣地咕噥了一句。

    下一秒,濃稠漆黑的煙氣便從她身體裏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

    三盞蠟燭燈忽閃了幾下,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個

    房間開始變冷,而且越來越冷。

    沙發白布下的三個男生敏銳地感覺到了陡然變重的陰森怨氣,糾纏著僵在那裏,不敢動了。

    大東咽了口唾沫,控著“金翅大鵬”的手指繃得緊緊的,一邊提防著沈曼怡,一邊給沈曼怡身後的人使著眼色。

    眼看著這小怨靈要爆發了,沈家那個大徒弟卻毫無所覺、不知避讓。

    大東不敢出聲,隻能趁著沈曼怡沒抬頭,用誇張的口型對沈家大徒弟說:“你過來!到這邊來!”

    大徒弟可能瞎了,根本不動。

    沈曼怡個子不高,誰站在她身後都可以俯視她的頭頂。

    她頭發漆黑,但毫無光澤,梳著雙麻花,中間的那條縫歪斜著,有一塊禿著,露了皮肉還結著血痂,應該是在拉扯中揪壞了。

    她有時候覺得那裏有點涼,有時候有一點隱隱的痛。但更多時候,都是無知無覺的,就像已經習慣了。

    她揪著自己的裙擺,正在努力迴憶它原本的顏色。忽然感覺有一隻手伸過來,給她把滑到肩膀的裙子往上提了一下。

    接著,一根細長的棉線穿過了布料。它像有生命一樣,動起來很靈活,在兩邊各打了個結,吊住了搖搖欲墜的裙子。

    然後它就失去了生命力,成了一段普通的棉線,勉強替代了那根爛掉的肩帶。

    沈曼怡盯著那根棉線,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仰起了頭。

    她的脖子應該也扭折過,仰起來的時候幾乎是整個兒翻過去的。她咯咯笑著,可能是想故意嚇唬人,卻發現被嚇唬的那位無動於衷。

    她看到了聞時瘦削好看的下巴,看到他纏著線剛收迴去的手指。因為個子很高,她看不見臉。

    於是沈曼怡的腦袋朝後翻折著掛了一會兒,又慢慢直迴來。動作間,骨骼發出哢哢輕響,聽得人毛骨悚然。

    她又換成轉頭的姿勢,朝身後看了一眼,看到了聞時沒什麽表情的臉,跟“溫和”這個詞毫無關係,但幫她提裙子的,又確確實實是這個人。

    “你結打得沒有蔡媽媽好看。”沈曼怡忽然說。

    “……”

    聞時無話可說。他並沒有興趣跟什麽蔡媽媽比縫補,畢竟千百年來,他手裏的線隻管操傀和絞殺,兇得很,沒幹過這種活。

    他跟小孩沒話說,另一個人卻有——謝問迤迤然走過來,彎腰對沈曼怡說:“說給我聽聽,

    哪裏不如你蔡媽媽弄得好看?”

    沈曼怡不高興地扁了扁嘴,指著爛了的肩帶說:“這裙子是鵝黃色的,這裏應該是個蝴蝶結,很大,蔡媽媽給我弄的。”

    謝問點了點頭,直起身對聞時說:“還缺個蝴蝶結,你給她係一個。”

    聞時眼也沒抬,沉聲蹦了一個字:“滾。”

    沈曼怡悶悶地說:“不要他係,我的蝴蝶結隻是掉了。”

    謝問:“掉哪了?”

    沈曼怡沉默了很久,說:“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但是沒人幫我,蔡媽媽、李先生他們全都不見了,沒人陪我玩,也沒人幫我找。我隻能跟你們玩。”

    謝問:“什麽時候掉的?”

    沈曼怡低頭想了一會兒,又慢慢抬起頭。

    她說:“把我折起來的時候。”

    屋裏靜了一瞬。

    又過了片刻,聞時忽然出聲問:“誰折的?”

    沈曼怡漆黑的眼珠驟然轉向他,一動不動地盯著。

    聞時又問了一遍:“誰折的?”

    沈曼怡張了張口,那一瞬間,她圓圓的口型似乎要說“我”,但還沒出聲,他又把嘴抿緊了。良久後,她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聞時皺起眉來。

    我?還是我弟弟?

    他總覺得那份日記有點詭異,想在沈曼怡這裏再確認一下。但從她的口型來看,可能跟日記的指向是一致的。

    原先以為這可能是沈曼怡的籠。但她這吞吞吐吐,說話都受限製的模樣,應該不是。

    至少不完全是。

    難道又是雙黃籠?可如果是雙黃,沈曼怡明顯不占上風,哪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

    疑問歸疑問,既然沈曼怡先出來了,就得把她先解決。

    “我想要我的蝴蝶結,我想要漂漂亮亮的。”沈曼怡認認真真重複了一遍,尖細的嗓音在整個房間裏迴蕩,“為什麽蔡媽媽他們不來幫我,我找了好久了,他們為什麽不來。”

    “別,他、他們不來我們來。”一看她周身黑氣越滾越厲害,說話的語調也越來越詭異,大東攥緊了自己的金翅大鵬,連忙說,“我們找,我們找。你別急。”

    他匆匆忙忙就在屋裏轉起來,卻聽見老毛說了一句:“咱們剛剛一路過來,每個房間都翻過,可沒有什麽蝴蝶結。”

    大東皺

    著臉指了指他,示意他千萬別亂說話:“萬一還有漏的呢!別急啊,這麽多人一起找,還怕找不到麽?”

    老毛又說:“她說她找了好久了,一樣沒找到。”

    大東:“你——”

    你究竟哪邊的!

    他瞪著老毛,用口型說著,生怕被沈曼怡看到。

    說完,他轉頭看向謝問。本來也想瞪的,但是對著謝問他莫名不太敢瞪。

    “你家店員,你管不管啊?”大東說,“我解籠呢,有這麽搗亂的嗎?”

    謝問卻說:“管是可以管,但我覺得老毛說得對。”

    他雖然看著大東,但說話的時候卻微微偏了頭,顯然是說給聞時聽的。

    “我知道。”聞時低聲道。

    確實,他也覺得老毛的話沒問題。

    如果在什麽正常地方,比如床底、櫃腳之類的,沈曼怡何苦長久地困著,怎麽都拿不到?

    “你確定還在這裏?”聞時試了沈曼怡一句。

    小姑娘點頭:“在的。”

    她的迴答太篤定了,篤定得就好像她潛意識裏一直都知道那個蝴蝶結在哪,隻是她不想拿,或者說不敢拿。

    她近乎於籠主,在這裏來去自如,遛著一群人玩,有什麽地方是她都不敢去的?

    聞時經驗豐富,想到這裏答案就很明顯了——幾乎所有死去的人都會害怕一個地方,那就是他屍體在的位置。

    因為沒有人想看到死去的自己。

    這跟他們的目標不謀而合,他跟謝問之所以找到這間臥室,就是因為這裏有地毯更換過的痕跡,不出意外,沈曼怡真正的身體,就在這個房間裏。

    但哪裏算是狹小擁擠的空間,需要把沈曼怡折成那樣?

    櫥櫃?鏡子後麵?牆裏?

    聞時正順著痕跡尋找源頭的時候,沙發那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唿。

    “操!!!”周煦粗嘎嘎的嗓門把沈曼怡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就見那片白布一陣亂抖,三個男生從裏麵掙紮出來,夏樵和孫思奇直接滑坐到了地板上,滿臉驚恐。

    “哥,你看!”夏樵叫了一聲。

    周煦高高舉起了手,他手指間捏著一片東西,絲絲縷縷,很長。

    他瞪著眼睛說:“頭發!”

    他這麽一說,聞時借著光看清

    了,那不是幾根頭發,也不是糾纏的一團,而是一片,連著頭皮,像是在強塞的時候,從什麽頭上扯下來的。

    “哪裏找到的?”聞時問。

    周煦指著腳邊:“地板縫裏夾的!”

    沈曼怡盯著那片頭發,專注地看了好幾秒,然後摸了一下自己後腦勺的血痂,忽然開始尖叫。

    持續不斷,淒厲極了。

    她渾身的黑氣在瘋狂四散,整個房子開始顫抖。

    孫思奇連滾帶爬往後退讓,死死貼著牆壁,結果感覺有濕漉漉的東西順著牆往下流淌。

    他聞到了一股陳舊的血腥味,轉頭一看,所有牆都在流血。

    沈曼怡的尖叫變成了哭,整個房子都在跟著她哭。

    四散的黑氣掃到了人,周煦嘶地一聲,摸了一下臉,被黑氣掃到的地方破了好幾道傷口,也開始往下滲血。

    大東的金翅大鵬一個滑翔,橫到了眾人身前,長翅一張,掀動了勁風,試圖擋住那些黑霧。

    但它的遮擋終歸是有限的,而且沒過幾秒,它的翅膀、身體也開始出現了傷口。

    “快找快找,我得再快一點,這小姑娘瘋了。”大東碎碎念著,另一隻手也抖出了傀線,試圖去扒屋裏一切有可能藏人的地方。

    但無論如何,這樣翻找都太慢了。

    他的金翅大鵬因為傷口過多,開始顫抖,慢慢變得不受控製。

    就在大東焦頭爛額的時候,他餘光裏忽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白線,縱橫交錯著直甩出去,像一張巨大又複雜的網。

    明明是最普通的白棉線,卻泛著金屬似的光。

    那一瞬,大東忽然想起他師父用一根傀線削斷一把銅鎖的場景,當時那根傀線也是這樣,像最細的刀刃。

    這是誰?!

    那一瞬間,大東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他聽見聞時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讓你的大鵬護一下人。”

    大東下意識照辦,手腕一轉,金翅大鵬猛地退迴來,巨大的雙翅橫向一掃,將周煦、夏樵他們所有人包攏在翅下。

    然後呢?!

    大東從翅膀縫裏抬起眼,看見黑霧包裹下的那個人,這才終於反應過來——

    那些閃著寒芒的傀線,居然來自於聞時。

    他十指緊繃,手背骨骼根根分明,那些傀線一頭纏在他手指間

    ,另一頭則死死釘在了四麵牆壁、櫥櫃、鏡子、地板上。

    就見他手腕一轉,攏了線猛地一拽。

    房間裏瞬間響起無數爆裂之聲。

    大東終於明白為什麽要讓大鵬護一下人了——金翅大鵬翅膀下,眾人眼睜睜看著房間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在傀線的拉拽下同時炸裂。

    一時間、玻璃、木屑、金屬以及磚泥四散迸濺,多虧有大鵬翅膀擋著,否則,在場的人渾身上下都留不住一塊好肉。

    這個動靜實在太大,沈曼怡都愣住了。

    尖叫和哭聲驟然停歇,那些氣勢洶洶的黑霧在那一瞬幾乎靜止,像流雲一般浮在聞時四周。

    整個房間一片狼藉,床、沙發、鋼琴……幾乎所有重物都被震得挪了地方,除了牆角的幾個衣架有個支撐,還勉強站著,輕一些的東西全都“人仰馬翻”。

    聞時抬起手背,擦掉了側臉被黑霧劃出的一道血印。目光四下掃了一圈,找尋著沈曼怡的身體。

    “那邊。”他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謝問指著某一處角落說。

    聞時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詫異於謝問居然還在這裏站著,沒有躲進大鵬的翅膀裏。

    但下一秒,他就被看到的東西引走了注意力。

    謝問所指的地方,那個被周煦、夏樵和孫思奇擠過的沙發正堪堪壓在一片翻絞隆起的地板上。

    那片地板在一片沉寂中,嘎吱嘎吱地響了幾下,終於不堪重負垮塌下來。於是那張沙發也轟然落地,

    因為猛震了一下,沙發底下的縫隙裏忽然多了一片黃色。就像是誰的衣服滑落下來。

    聞時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沈曼怡的裙子。

    房間裏再度陷入死寂,個子小小的沈曼怡就站在聞時身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沙發。聞時皺了一下眉,正要再抖出一根傀線去拽沙發,卻聽見謝問溫聲說:“別拽了,我來。”

    房間到處都是斷裂的木板和碎裂的玻璃渣,謝問踩著那些狼藉,腳步卻很穩。

    他掀開那層蒼白的罩布,布上是積年已久的塵埃味。他半彎著腰,伸手卸了厚重的沙發墊,露出墊子下小姑娘圓睜的眼睛。

    她被折疊著塞在沙發底下方形的木框裏,手臂抱著膝蓋,以一種極沒有安全感的姿態蜷縮著。

    腐壞的程度比他們看到的沈曼怡還要厲害,幾乎已經辨不清模樣了。

    那個鵝黃色的蝴蝶結就攥在她手裏,攥得死死的,確實很漂亮,是小姑娘會喜歡的式樣,隻是血肉斑駁,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但謝問沒有皺眉,也沒有像平時咳嗽一樣抵著鼻尖。

    他隻是垂眸看著,然後把那個蝴蝶結抽了出來。手指佛掃過的瞬間,斑駁血肉便不見了,蝴蝶結驟然變得幹幹淨淨,隻是落了一層淺淺的灰。

    謝問直起身,往沈曼怡和聞時的方向走迴來。

    身後的沙發年代已久,又承載了一個小姑娘太多年,終於在斷裂聲中散了架。那一團裹著破舊連衣裙的軀體滾落出來。

    在那個軀體悶聲落地的同時,謝問看見聞時伸出手,擋住了身前那個小姑娘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某一個籠,也是滿目蒼夷,隻是比這遼遠得多,也寂靜得多。

    那應該接近傍晚了,到處都是昏暗的金紅色,像沒有退盡的血。

    聞時手上纏著就地取材的雪白綢帶,指根纏得很緊,末尾被扯過,鬆鬆地垂掛著。他個子很高,頭發束得一絲不苟,明明衣袍和綢帶上都沾著狼藉的血肉,卻顯得幹幹淨淨。

    謝問過去的時候,看到他蒙著一個老人的眼睛,垂眸抿著唇,將蜿蜒成河的血遮擋在外,冷靜可靠。

    那一瞬,謝問終於意識到,那個小時候被他捂著眼睛護著的人,已經長成了高山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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