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伸手,輕輕一拈。


    像拈花般輕巧,從裹住自己的無形刃網中拈出柄蝴蝶造型的暗器,隻用了中指和食指。


    暗器散發著淡淡灰藍光芒,還在震顫不定,似乎想掙脫兩根指頭的束縛。金焰在指間忽閃明滅,瞬間抹去了什麽,暗器頓時褪去藍光,變迴尋常的灰白鐵色。


    無形刃網並未因此消散,隻是比之前稀薄了許多。在高德的超脫視野裏,也就是十多隻牽動藍光的蝴蝶翩翩起舞,每一隻都在他指掌之間。


    有趣的小玩意。


    感應著“蝴蝶飛刀”裏那被他燒得幾乎隻剩層皮的微弱器靈,高德有些唏噓。


    仙洲人當初是在這世界丟了多少東西啊?是當不必填埋的垃圾場嗎?怎麽什麽玩意都能長出器靈變成灰器?


    蝶影驟消,縷縷灰煙在不遠處凝結,女子的身影再度顯現。


    “真不明白……”


    女子五官扭曲,異常不甘心。可剛才高德隨手拈鏢的景象,倒是讓她明白了差距。跟上次扶桑之戰相比,高德變得更強了。上次還是大開大合的山海之力,現在卻是舉手投足就能施展出山海之力,還對周遭沒有擾動絲毫,這是對力量的把握已臻極限……不,化境的地步。


    於是她隻能寄望於唇舌之間還能建功,“這個世界凡人芸芸,即便算不上螻蟻,也沒什麽用處。你根本不是凡人,為何要站在凡人那邊?論力量也隻有我們魔人才有價值,混沌降臨時,也隻有我們魔人還能苟延殘喘尋找機會,凡人除了唿號求助之外,能做什麽?”


    “你不至於如此孤陋寡聞吧?”高德很有閑心,這個女子即便與方閣老無關,也是血塔會幹員。能從她身上打開突破口,也是好事。


    他悠悠的道:“刑天就是來自凡人,身上沒有一絲混沌之力。不管是惡魔之力還是神靈之力,都沒有。”


    北冥山之行,高德其實有不少收獲,其中之一就是明白了混沌之力、惡魔之力與神靈之力三者的關係。


    這個世界是由仙洲人用“深淵”建造的,所謂的“深淵”,轉換成科學術語,高德覺得隻有“黑洞”這一個可能。


    深淵中蘊藏黑暗,而這黑暗也是導致仙洲人和義思達逃離原本世界的恐怖之力。因為黑暗是深淵的具現,那麽對應的就是這個世界所稱的混沌。至於這混沌對應到科學裏是什麽玩意,高德就不清楚了,這應該是仙洲人黑科技的頂點,可能涉及到了物質與精神轉換。


    混沌之下又分出惡魔與神靈,惡魔自然是導致現實物質走向崩壞的力量,神靈則是遏製這種崩壞的力量,二者其實是一體兩麵。


    捋順了這些力量的關聯,高德對自己的情況又有了全新認識。


    迴頭再看,所謂的純粹凡人之力,也就是與混沌對立的力量,應該就是自己所擁有的“無魂之力”。為什麽自己會沒有“魂魄”,那是因為所有具有“魂魄”的生靈,都是束縛在這個世界之中的存在,除了物質實體之外,還有一部分藏在世界另一麵的混沌裏,就像程序裏的隱藏屬性。


    因為自己的血脈含有源初人類的痕跡,所以自己雖然身在世界,卻又不在世界,相當於一個bug,所以沒有魂魄。“混沌名冊”裏沒有他,混沌浸染不了他。同時他又有本世界人族和光精靈的血脈,這讓他能影響這個世界,也就是調動混沌之力。還因為他跟世界有衝突,所以魂火也就此燃起。


    這個推論也存在問題,比如刑天是怎麽迴事。按理說他們也受這個世界的束縛,不可能具備純粹凡人之力,與混沌完全對立。


    再想到老連長、三十九號還有肖茂密,這個疑問也就迎刃而解。答案很簡單,他們雖然受世界束縛,但靠著仙洲人留下的刑天戰甲,他們暫時掙脫了束縛。加上自小訓練和後來的改造,讓他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凝實魂魄,抵禦混沌的侵蝕。


    要知道,所有刑天從來都是戰甲不離身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戰甲就是刑天的另一個器官。


    將推論跟自己一手發展出來的提燈人和魂獸士聯係起來,又有了令人振奮的結論。對了,原本的魂獸騎士已經改名魂獸士,畢竟不是所有與魂獸連接維持魂火的人,都是騎魂獸的。


    結論是,由他傳出的魂火可以將魂魄燒灼得比鋼鐵岩石還要堅硬,近似於無魂狀態。這說明魂火可以消解生靈留在混沌那一麵的關聯,雖然不是很徹底,但足以抵禦混沌的侵蝕。


    念頭如閃電般紛紛掠過,高德反而生起了說服女子的興趣。


    “你是想說,讓所有凡人都變成刑天嗎?”


    女子自然沒被他的例子駁倒,不屑的道:“刑天之所以是刑天,就因為是萬裏挑一……不對,是百萬千萬,甚至億裏挑一。凡人成為魔人的可能性,比凡人成為刑天的可能性高得多。”


    她自己推進到下一步:“我知道,你肯定是想說,即便成不了刑天,也能成你搞出來的提燈人。而且提燈人是凡人魔人都能變的,甚至魔人更容易轉變。”


    “別以為我們對你的提燈人一無所知,至少我知道,不管是凡人還是魔人,能順利成為提燈人的,十個裏麵也不超過三個。這還是有勇氣去做轉變的,在凡人裏麵,十個能有一個這樣的人就不錯了。剩下的都是愚昧麻木,吃了上頓隻想著下頓,並不比蜉蝣強多少。”


    都會搶答了……


    高德搖頭歎氣,為女子的不學無術或者沒有腦子而遺憾。


    “你有沒有想過,聖山為何要鎮壓魔人王朝?”


    “等到凡人存世的時候,每次王朝覆亡,再到新的王朝建立,為何都是凡人繁衍生息,再是魔人出現?”


    “你有沒有想過,這一次聖山撤走,為何大明依舊繼續堅持,而不是隨聖山離去?”


    “你還有沒有想過,真沒了大明,凡人也滅絕。等到混沌降臨時,魔人到底靠什麽抵禦?”


    “當然最重要的事情是,你真的以為,凡人跟魔人是涇渭分明的嗎?”


    一連串問題讓女子噎住,好半晌沒有說話。


    “凡人跟魔人並沒有本質區別,準確說,凡人不過是在混沌侵蝕到某個程度之前的狀態,魔人是跨過那個程度之後,依舊活著的狀態。”


    高德自問自答:“我猜你從小就泡在灰境裏修行,並不清楚人間疾苦。我在馴象所看過數百年與魔人有關的卷宗,至少一半都是凡人魔心奪靈後發作,傷及周遭人物的情況。魔人就是由此自然而生,像你們這樣的魔人不過是世世代代主動浸染。還沒有哪個人生下來就能驅策惡魔之力,變作標準的魔人,這一點你能否認?”


    女子自然無法否認,隻能怒哼一聲表示自己並沒被說服。


    “你肯定要說,既然有前後程度的區別,那也就是兩類人。”高德繼續:“那你有沒有想過,魔人從驅策惡魔之力,到被魔心奪靈徹底變成惡魔,也是前後程度的區別。但後者就是由魔代人,原本的人已不複存在。”


    “迴答剛才的問題,大明沒了,凡人滅絕,你們對惡魔而言,就是凡人了。你估計一下,以你自己對惡魔之力的掌控,距離魔心奪靈成為惡魔,還有多遠?”


    高德歎氣:“就因為看到了這一點,大明才在繼續堅持,女皇絕不放棄。對你們而言也是如此,凡人多存活一天,你們魔人才會多存活一天。可笑你們依舊滿心想著滅絕凡人,主動引導混沌降世,是真的不嫌自己死得快啊。”


    “不要仗著你看得多知道得多就胡說八道!”女子終於忍不住反擊:“魔人也有良莠之分,像海塔會之流,就是幫唯利是圖的家夥。他們早就被金龍腐蝕成惡魔了,還何須等到混沌去侵蝕他們?我們血塔會是真心要為世界尋個出路,隻有等混沌與現世合一,才能孕育出完全適應混沌,又不會被侵蝕淪為惡魔的新人!”


    你還貶低海塔會呢,結果還不是跟海塔會那邊的魔人一樣,用的都是同一套培訓教材。


    高德懶得駁斥她這套顯然是自小灌輸的說法,他也不是真的想要說服女子,這不過是引子。


    “你怎麽還是這麽說呢?”


    他淡淡一笑,“不管是海塔會還是血塔會,你們魔人不都聽從塔林的意見嗎?塔林之主我剛見過,他不是這麽說的哦。他是希望凡人與魔人共存,在混沌將至的這個時刻,得以混沌為共同的敵人。相互之間即便不能攜手,也不該再互視為仇敵。”


    女子神色大變,自然沒料到高德能道出“塔林之主”這個稱唿。


    “說得輕巧,朝廷不還是把魔人視為妖孽,遇著就喊打喊殺嗎?”


    迴避了塔林之主的話題,女子已生出退意,說話時身影又開始轉虛。似乎是想到了高德願意跟她扯半天閑話,必然另有用心。


    “不要走。”


    高德淡然說著,將手裏的蝴蝶鏢隨便一丟。


    金焰閃動,在半空中炸出一片碎芒。就聽女子悶哼一聲,虛化的身影再度凝實,隻是絲縷金芒在手臂上遊走,像附骨之疽般附著,燒灼出股股青煙。


    女子甩了幾下沒甩下金焰,黑氣轟然噴湧。左眼紅右眼藍噴吐炫光,帶動一塊塊無形之刃自空氣中顯現,裹在身體周圍如風暴般滾卷,這才將金焰撲滅,或許就是簡單粗暴的直接割掉了被灼燒的血肉。


    她在狼狽的自救,周圍光影湧動,跳出來一個個身著軟甲頭覆麵罩的矮個子,手持各種武器,不少還是灰豆芽們最喜歡用的短管爆雷槍。


    高德是早就看到了這些人,自然是女子的部下,他猜都是灰豆芽甚至黑豆芽。


    “住手!”


    女子還算機靈,趕緊喝住部下,免得讓這些忠心部下平白送死。


    “滾!滾得遠遠的!”


    把部下攆走,女子也沒離開的意思了,直直盯著高德,一副任殺任剮的模樣。


    她冷冷的道:“王爺還有什麽吩咐?奴婢自會盡力而為。”


    “你認識方閣老嗎?”高德也不繞圈子了,直接說:“本想去他的宅邸找他,可不請自去太唐突了點。如果你認識的話,就替我傳個話……”


    說到這忽然頓住,女子不明所以,依舊呆呆看著高德。


    片刻後,微風拂過,像是從土裏冒出來一般,須發皆白的華服老者現身。


    “你下去吧。”


    老者對瞠目結舌的女子說:“離得遠遠的,不要讓人聽到這裏的動靜。”


    女子迴過神,低頭應是,用眼角瞟了眼高德。目光裏再沒之前的輕視不屑,而是深深的忌憚,甚至含著絲畏懼。


    高德自然是遠遠就感應到了老者的存在,而對毫無所覺的女子來說,這是再一次的力量宣示,宣示她與高德,已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層次。


    “方閣老……”


    來者是誰,高德也早有答案。


    老者連聲“王爺”都不願叫,很不客氣的問:“你見過了塔林之主?”


    高德心中湧起不妙的感覺,還是點頭道:“見過了。”


    “我不相信他沒有與你相認。”老者目光灼灼的看著他:“既然相認了,那你這聲就叫錯了,你該叫我……姥爺,或者外公才對。”


    好了,找人的麻煩省了,不過這麽上杆子的認親戚,高德反而想退縮了。


    倒不是害怕,而是這態度明顯不對嘛。


    “我是來找方閣老的。”高德保持著客套的笑容,矜持的道:“以大明燕王的身份,在此之外的私情,本王怎麽能因私廢公呢。”


    老者楞了楞,然後嗬嗬笑了,畢恭畢敬的作了深揖:“無官無職,一介布衣,老朽方天彰,拜見燕王殿下。”


    起身又道:“不知燕王殿下找老兒,為的是哪樁公事?”


    這老頭姿態做足,倒讓高德有些綿軟不著力了。


    “自然是為了大明,為了天下。”高德腦子也轉得快,反正找這家夥的目的就是說服他配合,配合化魂衛在皇港的工作,以理服人不行,那就以力服人。


    “所以我找的不是布衣方天彰,而是朝廷的方閣老,以及血塔會的方長老。”


    對著老頭依舊灼人的目光,高德歎氣,私事上終究也得有所迴應。“在這之後,或許想見見我娘的父親,跟他聊聊我娘的事情。”


    即便沒有說出姥爺或者外公,方閣老的笑容也微微變了,變得更自然。


    “我本來不認為你跟我們方家有關,”方閣老說:“隻有苗苗有我們方家血脈,前些天才從你父親那知道緣由,倒是險些釀成大錯。”


    短短幾句話信息量太大,高德沒有迴應。


    方閣老隻當是他強調先談公事,又嗬嗬一笑,挺胸吸氣,凝重的說:“燕王殿下,若是談天下之事,老兒正等著你呢。”


    他說出了高德也未料到的話:“我們,暫且休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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