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秀的生命正在走向終點。

    前兩個月,宋天成盡管費勁,還能給韓進秀灌一點兒米粥進去,後來米粥就灌不進去了,隻能灌稀米湯。韓進秀早就沒有呻吟的力氣了,有時可能是在說什麽,可發出來的隻是嘶啞的噝噝聲,再後來連微弱的噝噝聲也很難聽見,若不是那一點兒難以覺察的唿吸,簡直就是個死人。韓進榮從烏寧城裏請過兩迴大夫給姐姐看病,都未能扭轉不治的趨勢。

    陰曆七月初七夜晚,就在龐日高趴在武漢的台燈之下寫那封絕情信時,韓進秀的大限終於來臨。

    這天晚上,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已經好幾天的韓進秀突然又說話了,宋天成喜出望外趴在她嘴邊大聲問“進秀,你說啥?我聽不清……”

    宋天成把耳朵緊貼在韓進秀嘴邊,用盡了全身力氣還是沒聽出韓進秀嗓子眼咕噥的三個字是什麽。全家,全龍也圍在娘身邊,宋天成想讓韓進秀再說話,拉過全龍說“龍龍,快叫你娘!聽你娘說啥?”

    全龍就對著韓進秀的臉喊“娘!娘!你說啥哩?”

    韓進秀浮腫的眼皮微微動了幾下,眼睛慢慢裂開一條縫,裏頭閃出微弱的亮光。全龍見娘睜了眼,以為娘好了,高興得連聲叫娘。韓進秀眼裏有了淚,淚水從兩個眼角慢慢滲出。淚水滲光了,眼睛漸漸幹枯,亮光消失,一雙沒了光的眼睛像是雙假眼。

    全龍見狀嚇得大哭,抓著娘拚命搖晃,無論怎麽搖怎麽喊,韓進秀再沒有一點兒反應。

    宋天成對全家哭喊道“快去叫你叔你嬸!”

    龐日升兩口子趕到,一看韓進秀那眼神,日升家的猛地捂住了嘴,隨即發出劇烈的嗚咽。龐日升的手久久停在韓進秀鼻口處,龐敬勤也趕來了,按母親的吩咐領走了全家全龍。

    韓進秀停止唿吸,手已經變涼,那雙無光的眼睛半睜,膀腫的眼皮發麵團一般卻掩不住那兩條深陷的裂縫。龐日升流著淚手打著顫去撫摸韓進秀的眼皮,連抹幾次那雙眼就是不閉,龐日升放聲大哭。

    宋天成從洋箱裏找出一塊布,小心蓋住了韓進秀的臉。

    宋天成是外來人,馬營堡沒有他家的墳地。聽老人們說,選陰宅和選陽宅一樣,選錯了地方,家業不興,子孫多難。宋天成不敢隨便安葬韓進秀,偷偷跑到大辛莊去找陰陽先生。陰陽先生閉目良久,長歎一聲道“勞燕無緣,水月鏡花,生不能合巹,死幸可同穴。她要在村東大柳樹下等人,送她去吧!”

    宋天成聽不懂先生的讖語,可是“大柳樹”三個字卻把宋天成嚇了一大跳。他猛然想起,進秀臨死前嘴裏嗚噥的,他怎麽聽也聽不懂的那三個字正是“大柳樹”。先生是個盲人,又住在大辛莊,他怎麽知道馬營堡村東有棵大柳樹?宋天成心中大為驚駭,卻不敢多問,生怕觸怒了進秀的陰魂。

    宋天成依照先生的指點把進秀葬在了村東大柳樹下。安葬完進秀,他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他從先生那裏領悟了人生的一個重大秘密:一切均由命定,半點兒由不得人。就像進秀和日高,就像自己拿畢生的血汗換來的大伯的田產;這都是命裏定就的,人不能不認命。

    這一年,龐日高三十五歲,韓進秀二十八歲。

    龐日升不敢把惡耗告訴遠在武漢的弟弟,直到一個多月後收到龐日高的那封絕情信,龐日升這才放心,囑咐龐敬勤給龐日高寫信,他想讓弟弟得到徹底的解脫。

    龐日高從北京參加國慶觀禮迴來,上班頭一天走進辦公室不到十分鍾就被急救車拉走。桌子上擺著龐敬勤寫來的報喪信,龐日高看了一半就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小滿,小甘和小超輪班在醫院服侍龐日高,夏立青一次也不去。人們議論龍副部長是因為老家的老婆死了才吐血的,夏立青醋性大發,此前她一直不知道龐日高在老家還有個老婆,而且對這個老婆如此情深。她以更瘋狂的放縱來發泄胸中的怨氣,隻要抓住機會就強迫小超與她交歡。

    一天晚上,小滿和甘自平都在醫院,值班的內科主任要看看龐日高以前的病曆記錄,小甘迴家去拿。她的寢室在二樓,上了樓忽聽見首長臥室裏有異樣的響動,來不及多想就去推門。門反鎖著,甘自平掏出鑰匙開了門,隨即一下子愣在了門口。屋裏,赤身裸體的夏立青和小超正在驚慌地抓著衣服。甘自平呆立了幾秒鍾才醒悟過來,臉一紅扭頭就跑。跑出院子司機問她怎麽了,她才想起沒拿病曆,也不敢再迴去拿,上了車就催促司機開車。

    甘自平沒敢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小滿。她想報告首長,可是看見龐日高的白發一天多似一天,又不忍心再給首長雪上加霜。

    小超突然要求複員,態度極為堅決,理由沒別的,就是不想幹了,想迴家。管理處處長對小超的無端的毫無道理的固執十分惱火,一怒之下把他打發迴山東老家還去當農民。

    龐日高沒出院小超就悄悄走了,也沒向龐日高辭行。龐日高起了疑心,問小滿問甘自平是怎麽迴事,甘自平躲躲閃閃的神情和支支吾吾的迴答讓龐日高猜出了八九分,在龐日高嚴厲的追問下甘自平如實匯報了她撞見的那一幕。龐日高沒有暴跳如雷,隻是那些殘留的黑發如同遭了霜打一般全都變成了灰白色。夏立青已經作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甘自平發現了她的奸情,小超又突然複員,事情已不可能再隱瞞下去。

    龐日高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夏立青一個月未見過龐日高。已經作好了準備的夏立青對龐日高已不再懼怕,然而當她下班迴來第一眼看見站在臥室床邊的龐日高時,還是大吃一驚渾身打了個冷戰。她不是害怕即將爆發的風暴,龐日高的神態已明確地預告風暴已經來臨;她是對龐日高那變得更加古怪更加猙獰的相貌驚駭不已:黑青的額頭配上滿頭的白發,比京劇裏的花臉還要離奇嚇人,她簡直不敢相信活人裏還會出現這樣的麵孔。

    新的恐懼反而使夏立青變得更加堅定,更加一無反顧了。

    “你進來!”

    見夏立青站在門口遲疑,龐日高低沉地發出了命令。

    夏立青把心一橫,大步跨進屋裏,不等站穩,龐日高鐵板似的手掌已落在她臉上,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板上。

    “你憑啥子打人?”

    夏立青捂著被打得麻木的臉,眼睛裏噴射出仇恨的烈焰。

    “你自己知道!”

    龐日高聲音不高,卻是咬牙切齒。

    “我不知道!”

    夏立青霍地從地上站起來,衝著龐日高怒吼道“你們想娶誰就娶誰!哪個漂亮你們娶哪個!老家有個老婆還不夠,還要在外頭再娶!你一個人占幾個老婆?我也是人!我為啥子不能挑自己喜歡的人?你看看你那副鬼樣子!鬼都比你好看十倍!”

    “咣噹”一聲,拐杖落地,龐日高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上級批準了龐日高離婚的申請,夏立青轉業。

    李參謀長在龐日高跟前很是自責了一番,說自己沒有把關把好,選錯了人,表示這迴一定慎重,再給龐日高物色一個老實賢惠的姑娘。

    龐日高一口迴絕。

    管理處又給龐日高派來一名新勤務員小杜。小杜也是個矮胖子,老實得有些發憨,相貌還不及小滿。這樣的勤務員放在家裏就像醜老婆一樣放心,李參謀長的良苦用心不言而喻。

    李參謀長又開始四處留心給龐日高物色新的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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