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房賣地的風放出去了,連等了幾天不見有人上門。龐乃節心裏暗暗著急,再沒有人問,他就得主動去找人家了。買賣就是這樣,人家找上門來的生意好作,自己去找人家的生意就不好作。不過既然自己一心想進城,人家不找他他隻能去找別人了。

    龐乃節琢磨著應該先找誰。在馬營堡,能拿得動他家田產的,自然應當首推許世昌。但許世昌這個人實在是難打交道,就說買豆腐吧,許世昌常來買豆腐,每次都賒帳,有零錢也不給,啥時候湊多了一塊兒算。而這樣一來,象幾個十幾個大子之類的零頭就不給了。龐乃節也是個精細之人,本想不賒帳,但許士昌是全村頭一個大主顧,隻好忍個肚子疼舍一些小錢。在買賣田產這樣的大事上,龐乃節深知絕占不了許世昌的便宜,所以一開始沒有去找許世昌,找了張占魁、張守富。這兩家都嫌龐乃節要價太高,龐乃節最後降到了四百五十塊大洋,張守富盤算了幾天還是嫌高,無奈之下,龐乃節隻好去找許世昌。

    許世昌不知道龐乃節變賣田產的真正原因,他猜測龐乃節肯定是遇到了十分緊迫的大事才不得不如此。所以,他還價三百八十塊大洋,再多一塊也不添。龐乃節後悔不該來找許士昌,丟了臉麵,還枉費了這許多口舌。

    龐乃節要變賣田產這件事宋天成知道得最早。因為龐乃節進城托韓進榮在城裏問房,就是宋天成趕車送他去的。起初,宋天成並沒有一點兒要買龐乃節田產的想法,隻是覺得眼看要跟相處了二十年的東家分手了,心裏有點兒不是滋味。誰知龐乃節連連碰壁之後,宋天成自己也不明白怎麽會冒出個讓自己都吃驚的念頭——買下大伯的田產,在進秀跟前直起腰來!這個念頭一經產生,便在他心裏生了根,並且越長越粗壯。

    促使宋天成產生這個念頭的原因除了他沒花一個子兒娶了韓進秀,因而在韓進秀跟前抬不起頭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估計龐日高大概迴不來了。在忠義團攻占東坊城不久,那一天半夜三更龐日高突然來到他家,他就猜出了龐日高的身份——忠義團的“黑頭司令”。他知道自己跟進秀的夫妻作到頭了,無論從哪一頭說他都沒有資格去和龐日高竟爭。而且他已經答應龐日升,隻要龐日高一迴來,他就讓進秀和日高成親。誰知不等龐日高領走進秀,忠義團便遭到日本人的圍剿逃得不知去向,日本人投降了也沒見龐日高迴來。宋天成並不希望龐日高被日本人打死,雖然這種可能性非常大。在他看來,龐日高這樣的人如果不戰死,必定要當大官。龐日高要是當了大官,姨太太不知得娶幾房哩,哪裏還看得上進秀?所以,宋天成覺得龐日高無論是死是活,迴來的希望都十分渺茫。進秀等不來龐日高,日子一長也就死心了,他再買下大伯的田產變成馬營堡的第二號大戶,進秀還會瞧不起他麽?還能不好好跟他過日子麽?

    宋天成雖然老實,但並不傻。

    龐乃節沒有在宋天成跟前透露過田產的要價,宋天成從人們的議論裏知道了底價是四百五十塊大洋,這是龐乃節在尋找買主時給出的最低價格。宋天成暗自歎息,照這個價,他是買不成了,他這一輩子的積蓄才三百塊大洋。可他不死心,他要在進秀跟前挺直腰杆的欲望太強烈了。他試探著跟進秀商量,想讓進秀去跟進榮借一百五十塊大洋。宋天成的想法把進秀嚇了一跳,繼而又是一陣驚喜。她何嚐不希望自己的家也變成大戶?何嚐不盼望坐上自家的膠輪大車風風光光地迴趟娘家呢?

    韓進秀也動了心,好在宋天成已攢出了大數,便答應去跟妹妹借錢,讓宋天成抽空送她進城。

    這一天,龐乃節和宋天成倆人在豆腐坊幹活,宋天成隔著熱汽騰騰的大鍋看看龐乃節,找了個說話的機會問“大伯,您真要賣房賣地?”

    龐乃節正在鋪籠布,手沒停,不在意地說“自然是真賣,要不,我托進秀她妹子在城裏問房做啥?”

    宋天成鼓足了勇氣說“大伯,您看我能不能買?”

    龐乃節的手停住了,扭過頭去看宋天成。隔著一團團熱氣看不清宋天成的臉,於是不假思索說了一句“你要買,四百塊大洋就行。”

    龐乃節以為宋天成是說著玩兒的,他忘記了他家這個老實的長工一輩子也不曾開過玩笑。宋天成這裏可是喜出望外,高興得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想再叮對一句,又怕龐乃節反悔,便不再問,興奮地抓起盆子往缸裏舀著豆漿,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等幹完活,宋天成興衝衝跑迴家裏對韓進秀說“明兒個我送你進城吧,跟你妹不用借一百五十塊了,一百塊就夠了!”

    韓進秀正挺著大肚子往鍋裏舀水,宋天成從她手裏奪下水瓢說“你歇著吧,我做飯。”

    韓進秀說“你找上錢了?”

    宋天成一個勁地笑“剛才我問大伯,我能不能買他的房和地,大伯說,你要買,四百塊大洋就行!”

    “真的?”韓進秀也是一陣驚喜。“明兒個趕快進城找我妹借錢去,等買下了,你先趕車送我迴趟娘家!”

    第二天,宋天成說進秀身上不大得勁,想借大車進城找郎中看看。龐乃節答應得十分爽快,叫宋天成順便問問韓進榮給他問房的事有沒有音信。過了三天,宋天成兩口子從烏寧縣城迴到馬營堡。宋天成告訴龐乃節,韓進榮已經在縣城東關給他問下房了;堂屋三間,是正房,東廂房兩間,一個院子,要價九十塊,韓進榮給說成了八十二塊。龐乃節高興得直搓手,但隨即又為田產一時難以出手發起愁來,沒有注意到宋天成已經把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放到了他跟前。

    “大伯,四百塊大洋,我拿來了。”

    宋天成有些不安,不敢正眼瞅龐乃節。

    龐乃節早忘了那天在豆腐坊裏說過的話,盯著宋天成不解地問“你……拿錢幹啥?”

    宋天成頓時急紅了臉,說“那天出漿的時候,我問您我能不能買您的房和地,您不說我拿四百塊大洋就賣給我嗎?”

    龐乃節想了一會兒,笑了。

    “天成,我以為你是說著玩兒哩,我也是隨便說說,你咋還當真了?”

    “大伯,我啥時候跟您說著玩兒過?”宋天成更急了。“您說我拿四百塊大洋就賣給我,我就跟進秀說了,我跟進秀進城就是找她妹子借錢去的,錢借來了……您……讓我咋辦?”

    龐乃節說“咋?你跟進秀的妹子也說了?”

    宋天成說“不說清了咋借錢?要不是進秀去了,進榮還不信我說的哩!”

    龐乃節感到事情有些麻煩,樊記雜貨鋪的老掌櫃已經過世,韓進榮現在是當家的少奶奶。自己進城以後人生地不熟,處處得靠韓進榮哩。如果自己反口不賣給天成,自然就在進秀、進榮姊妹跟前失了信用,跟進榮這層關係也就斷了。龐乃節不敢得罪韓進榮,同時又想到,如今城裏的房都問好了,馬上就要用錢,再找張守富也隻能給四百塊,還不如賣給天成哩。天成打十幾歲就在家裏幹活,跟自個兒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

    想到這裏,龐乃節一笑,拍拍宋天成的肩膀。

    “天成啊,你跟進榮借了多少錢?”

    宋天成說“一百塊。”

    龐乃節有些吃驚“剩下的三百塊哩?都是你攢下的?”

    宋天成說“大伯,在您家幹活兒二十年了,我一個子兒也沒花過。您給的工錢,我全攢著哩。”

    龐乃節不禁感慨道“真是個好孩子呀!把田產賣給你,我放心!天成,大伯剛才是逗你耍哩,大伯啥時候說話不算數過?行啦,明個兒我就找中人立字據,你跟進秀就等著搬家吧!”

    日本投降的第二年開春,龐乃節一家搬進了烏寧縣城,從此一家人變成了城裏人。宋天成和韓進秀搬進了寬敞的新宅院,韓進秀想坐自家的膠輪大車迴趟娘家的願望未能實現,宋天成趕車給龐乃節搬家忙了一個多月,忙完了,韓進秀卻要臨產了。宋天成自己趕車去了一趟下西河,給老丈人家買了不少煙酒點心,名義上是去告訴丈人丈母娘進秀又要坐月子的消息的,實際的含義誰心裏都明白。

    韓進秀又生下一個男孩,孩子一落地她就叫日升家的抱給她看。她端詳嬰兒,臉紅得發光,心砰砰亂跳,含著淚對日升家的說“嫂子,是他的,你看那雙眼,那哭的厲害勁兒……”

    日升家的也看出來了,把韓進秀的頭摟在懷裏,心裏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日高有了孩子,她為日高高興,也為進秀高興。這個癡情癡到了家的女人啊,現在總算跟日高有個結果了!可是,日高跟進秀,以後咋辦呀……

    宋天成又跑到私塾先生那裏為小兒子求名字,迴到家高高興興對韓進秀說“咱家小二有名字啦,叫全福!到底是先生,起的名兒多好!”

    不料韓進秀卻冷冷地說“不好!啥全福?你磨豆腐,也叫孩子磨豆腐!”

    宋天成臨頭挨了一盆冷水,泄氣道“那你說叫個啥?”

    “叫全龍!”

    韓進秀不假思索迴答得毫不遲疑,說完,自覺失口,急忙去看宋天成。宋天成扭臉避開了她的目光。兩個人的心事彼此都看的清清楚楚,什麽也用不著再說了。宋天成早就聽過龐字裏頭有條龍這樣的話。

    桑幹河的冰淩消的一點兒也看不見了,河灘上鑽出細細的青草,一行行大雁鳴叫著掠過桑幹河上空向北飛去。村邊的楊樹林鑽出了粘粘的芽孢,花骨朵一般咧著嘴,散發著清新的楊樹味。莊戶人一年的忙碌又開始了。

    就在人們忙著攤糞的時候,一個神秘的消息悄悄傳到馬營堡:八十三師放棄烏寧撤到了玉縣,解放軍接管了烏寧縣城。

    果然,沒有多久,解放軍的東坊城區政府成立,區政府派下來的土改工作隊來到了馬營堡。也在這個時候,去年頂替許世昌的兒子去當兵的許鳳山拐著一條腿跑了迴來,那些去年家裏被八十三師抽了丁的人家都往許鳳山家裏跑,詢問自家孩子的情況,許鳳山一下子變成了村裏的重要人物。

    馬營堡去年抽去的十五個兵丁都在一個連裏,天天見麵,有的還在一個屋裏挨著睡哩。許鳳山說隊伍往玉縣開拔的時候大夥兒都好好的,人們這才安了心。

    龐日升也跑去問侄子龐敬業的情況,許鳳山說“日升哥,就數你大伯家敬業有出息哩!敬業識文斷字,到隊伍上沒幾天就讓長官看中了,派他到營裏看倉庫管帳,寫個花名發個東西,清閑著哩!”龐日升放了心,托宋天成啥時候進城把這個好消息捎給龐乃節和龐日明他們。

    工作隊召開群眾大會,又召集貧困戶開會。說烏寧解放了,現在是共產黨坐天下。共產黨就是領導窮苦人翻身的黨,是窮苦人的大救星,窮苦人隻有跟著共產黨,才能過上好日子,叫大家團結起來,組織起來,向國民黨反動派,向地主富農階級作鬥爭。有共產黨,工作隊撐腰,誰也不要怕,共產黨的天下就是窮人的天下,沒地的分地,沒房的分房,要叫窮苦人再不受窮。

    工作隊動員大家發言,沒有人說話。許鳳山覺得工作隊說的新鮮,最讓他動心的是沒房分房沒地分地那幾句話。他站起來問“工作隊長官,您剛才說沒房的分房沒地的分地,咋個分法?房和地在啥地方哩?”

    會場氣氛讓許鳳山這一問帶得活躍起來,大家議論紛紛,又給分房又給分地自然是好事,但不知啥地方有房有地給大夥兒分,許鳳山正好問出了大家心裏都想問的話。

    工作隊見終於有人發言了十分高興,進一步解釋說“能不能分上房,能不能分上地,就看咱們大夥兒能不能組織起來。隻要大家組織起來,擰成一股繩,鬥倒地主,就能分地主的房和地!”

    許鳳山說“地主在哪兒哩?我們這會兒就把他鬥倒!”

    會場鴉雀無聲,人們聚精會神盯著工作隊。不料工作隊卻被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子才說“地主能在哪兒?就在你們村!”

    人們聽得木呆呆的,許鳳山也是懵懵怔怔,自言自語道“我們村就有地主?是誰呀?”

    工作隊問“咱馬營堡有沒有大戶?”

    許鳳山說“當然有,許世昌、龐乃節、張占魁、張守富,都是大戶。”

    工作隊說“這不對了嘛!大戶就是地主。”

    會場頓時一陣躁動,很快又安靜下來,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茫然困惑。

    工作隊又說“號召大家組織起來,就是要向這些大戶作鬥爭。過去他們剝削、壓迫咱們,現在解放了,咱們窮苦人跟他們算帳的時候到了!”

    人們仿佛聽天書一般看著工作隊,剝削?壓迫?這說的是啥?許鳳山也聽不懂這些新名詞,然而聽話聽音,他從工作隊的表情和語氣上品出了滋味兒。他又站起來說“鄉親們,剛才工作隊長官說了,共產黨就是給咱窮苦人撐腰的,有工作隊撐腰,咱還怕個毬!工作隊讓咱組織起來,咱就組織起來,要不咋分房分地?”

    工作隊又講了許多大道理表揚了許鳳山一番便散會了。

    晚上,工作隊到貧困戶家中訪貧問苦,第一個來到許鳳山家。許鳳山殷勤招唿工作隊坐下,幹搓著兩隻手說“工作隊長官,您看,我家連碗熱水都沒有……”

    工作隊糾正他的話說“不是長官,是同誌,共產黨的幹部都叫同誌。”

    許鳳山習慣地打了個立正,說“是!同誌長官!”

    兩名工作隊笑著問“許鳳山同誌,聽說你當過國民黨兵?”

    許鳳山腦瓜一轉立即說“他們抓我去的,我才不給他們賣命哩,開小差跑啦!狗日的們追不上我,就開槍,打在腿上了。”

    “你恨不恨國民黨?”

    “咋不恨!他們打瘸我一條腿,我恨不得操他八輩祖宗!”

    工作隊又笑了,說“鳳山同誌,你今天在會上表現很好,工作隊打算讓你當貧農團團長,以後,你得多聯係群眾,把大家動員起來,人多才力量大嘛!”

    許鳳山聽說工作隊要讓他當團長,心裏樂開了花。他知道團長可是個了不起的大官兒,在八十三師的時候,營長都難得一見。他聽說團長都有好幾個太太,出門坐小汽車,威風著哩。

    許鳳山急不可耐問道“貧農團有多少人?給多少槍?”

    工作隊說“人嘛,村裏的貧困戶都是。槍嘛,等組織起來以後再發。”

    許鳳山愣了一陣子泄氣道“說了半天,狼吃鬼,還沒影兒哩!”

    工作隊笑道“組織起來不就有影兒了嗎?鳳山同誌,你別小看這貧農團,這是咱們政府在農村的基層政權,村裏的事都由貧農團作主。”

    許鳳山說“還不跟村長一個樣?”

    工作隊說“不一樣。過去的村長,是為國民黨辦事的,現在的貧農團,是為共產黨辦事,為老百姓辦事。過去村長得看大戶的臉色,你不用,他們得看你的臉色,得聽你的。為啥叫窮人翻身?就是咱窮苦人要騎到他們頭上!這迴明白了吧?”

    許鳳山聽明白了,更準確地說是猜明白了。翻身就是變天,就是翻個兒!過去他給許世昌當孫子,這會兒,許世昌要給他當孫子啦!這就叫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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