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不舍地離開韓進秀以後,龐日高沒敢迴家,鑽進村西的樹林一直往河灘走。他知道爹和哥一定會出來找他,找驢。現在,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闖下了大禍。為了買這頭青驢,爹下了多大的狠心啊!平白無故驢沒了,爹不得心疼死嗎?想到這些,龐日高有些後悔了,害怕了。埋怨進秀不該逼他賣驢。可是後悔有什麽用?眼下最當緊的是趕快把驢贖迴來。可是到哪兒去弄贖驢的錢呢?村裏唯一有可能借給他錢的,隻有大伯龐乃節。他知道大伯一向惜財如命錢把得死緊,借個三塊兩塊還湊合,一下借三十塊大洋,趁早想都不要想。

    龐日高苦苦思索又百般無奈的時候,他已經躺在河邊一團茂密的紅柳棵子裏了。這一片河灘長滿了紅柳,想找見他幾乎是妄想。

    太陽已經偏西,夕陽下的景色又把他亂糟糟的思緒引迴了昨天,引迴了進秀洗澡的水灣。他想起了進秀,他看得出來,進秀不是那種賣身掙錢的女人,可是他又納悶,她既然不圖錢,為啥偏要叫他賣驢呢?

    百思不得其解,龐日高一陣子心煩意亂。

    這時,不遠的地方突然傳來嘈雜的說話聲和腳步聲,龐日高一驚,以為是村裏人來找他了。爬起來偷偷一看,原來是幾個外村人,一掛膠輪車已經返迴。這幾個人顯然是河南邊的,不是從東坊城便是從下西河才迴來。幾個男人脫了衣裳,把帶的東西和衣裳包在一起頂在頭頂上下了河,岸上隻剩下一個十分粗壯的女人。女人朝走進河裏的男人們喊道“別忘了!路過北盤口叫牛山來接我。”

    喊完,又自言自語罵道“這個挨刀鬼天殺的,說的好好的今兒個來接我,又不知死哪兒去啦!”

    龐日高重新躺下,托著後腦勺看著天空想心事。壯女人解開褲帶走過來要尿尿,猛地發現紅柳棵子裏躺著個人,嚇得大叫起來。

    “誰?你是活人還是死人?”

    龐日高扭過臉看了看壯女人又扭迴臉去繼續想他的心事。

    壯女人嗔道“我以為是個死人哩!嚇了我一跳!大傍晚的你躺這兒幹啥?不怕狼把你吃了?”

    龐日高懶得搭理。

    壯女人走開幾步,躲在一叢紅柳後頭尿完尿,係著褲子又朝龐日高走過來。

    “哎!你是不是背河的?是背河的就背我過河。”

    龐日高不耐煩地說“我不是!”

    壯女人說“不是你躺這兒幹啥?嚇得我差點兒尿了褲子!”

    龐日高忍不住哈哈笑了。

    壯女人不死心,又問“你真不是背河的?我看你胡說哩!正經莊戶人這會兒都在地裏哩,誰有閑工夫在這兒躺?你躺這兒不是等背河是幹啥?”

    龐日高覺得這個壯女人挺有意思,便坐起來說“不是背河的就不能在這兒躺躺啦?”

    壯女人說“你躺這兒幹啥?等相好的?這滿灘的紅柳棵子你就不怕狼把你那相好的叼了去?”

    龐日高不想解釋,便反問道“你是哪個村的?”

    壯女人朝河對岸揚揚下巴“那邊,北盤口,去過沒?”

    龐日高說“沒去過。”

    壯女人說“我說咋沒見過你哩。你在這兒到底幹啥?”

    龐日高說“沒事,耍。”

    壯女人說“那麽多地方不夠你耍,偏來河邊耍?你肯定會水!”

    龐日高說“當然會。”

    壯女人說“好兄弟,眼看天要黑了,你要會水,就背我過河吧!”

    龐日高說“你給多少錢?”

    壯女人說“你要多少?”

    龐日高脫口就說“我要三十。”

    壯女人以為龐日高說的是三十個大子兒,忿然道“你這個人!別人都是十個大子兒,你咋要三十?”

    龐日高自己也不明白剛才為什麽一張口就說了個三十,幸虧壯女人聽成了三十個大子兒,要是知道他說的是三十塊大洋,非得把他當成瘋子。

    龐日高站起來痛快地說“行啦,你說多少就多少,我背你過。”

    說罷就脫褲子脫鞋準備過河。他見過背河人背河,許鳳山也跟他說過。背河這營生掙錢不說還能占女人的便宜,這一帶沒有橋,河南邊村裏的人要去集上買賣東西,都得蹚河。男人能蹚河,女人就得讓背河人背。不管是大閨女小媳婦,過河時都得脫了褲子背河人才背。據說有一年一個小媳婦害羞不脫褲子,答應多給錢,誰知下了河褲子兜水,連背河的一塊都衝倒了。那個背河的不會水,兩個人雙雙淹死了。由於這個緣故,河南邊村子裏的年輕女人平時不大過河,隻等冬天河水凍實了才到集上買東西。實在非過河不可,那就隻好脫褲子,不管當著多少人,不管背河人老實不老實,都得脫。碰上不老實的背河人,到了河中間也隻得讓人家又摸又捏,吃些啞巴虧。日本人來了以後,天下不太平,出門的人極少,背河人便沒有了。那些偶爾要過河的女人都是從自己村或鄰村找熟人送,約定好時間再來接。

    龐日高拿褲子裝上鞋在腰裏係好,站在河邊催促道“你弄好了沒?快些兒!”

    壯女人已經脫下褲子,正卷著褲子和鞋往小包袱裏塞。塞好了把小包袱挎在脖子上跑到了龐日高身後。

    龐日高作好架式等著壯女人往背上爬,壯女人爬不上去,說“你再蹲下點兒,這麽高我能上去?”

    龐日高又蹲低了些,壯女人兩條肉棍似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向上一縱,一堆顫悠悠的肉便貼在他的後背上了。毛乎乎的肚皮蹭得他屁股癢,心也發癢,他使勁晃了晃腦袋,告誡自己說,這是背河嘿,不能分心!

    踏進涼涼的河水,龐日高變得全神貫注了。他覺得背上有了這個沉重的女人,兩隻腳在河裏就不那麽穩當了,腳踩在哪兒,腳底下的泥沙便刷刷地被河水淘走,必須不斷地挪動腳才能站穩。他體會到背河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容易,會水的人不一定就能背河。

    河水沒到腰眼,水的衝擊力更大了,他的身體越搖越厲害。壯女人驚恐地叫道“你會不會背河呀?不會就趕緊迴去吧,快迴去吧!”

    壯女人在喊叫中不知怎麽鬆開了一條胳膊,於是挎在她脖子前麵的包袱失去手臂的攔擋便滑落下來。包袱是挎在她脖子上的,滑下來也掉不下去。但驚惶中的女人還是本能地去抓包袱,本來就搖搖晃晃的龐日高一下沒站穩便被水衝倒了。壯女人驚叫了半聲便沒進水裏,龐日高拚命掙紮,終於擺脫了壯女人死死勾著他脖子的兩條胳膊。他遊著追上在河裏忽上忽下的壯女人,扯著她的衣領遊到對岸。上了岸,壯女人已經讓水灌昏了,躺在地上像頭大肥豬。龐日高從她脖子上取下包袱扔在一邊,給她翻過身擠水,肚子裏的水空盡了,又讓她平躺著一下一下壓她的胸脯。見她有了唿吸,龐日高從腰裏解下褲子倒出鞋擰幹了水,又脫了褂子擰幹了水,然後穿上濕遝遝的衣裳躺在了被太陽曬得發熱的沙灘上。

    壯女人醒了,先是往脖上摸,摸了兩下便大叫起來“我的包袱!我的包袱!”邊嚷邊坐起來,發現包袱在旁邊扔著,急忙爬過去手忙腳亂地往開解,解開一看,嘻嘻嘻地笑了。

    “我還以為你把我的包袱搶走了,裏邊有十二塊大洋哩!”

    壯女人有些不好意思,龐日高不看她,說“要錢不要命!差點兒連我也淹死!”

    壯女人不好意思地說“還真虧了你哩,讓我咋謝你呀!”

    龐日高說“快穿上褲子吧!”

    壯女人拿著褲子站起來,擰幹了水,要穿時又停下了。

    “剛才……你沒占我的便宜?”

    龐日高閉上眼不搭理她。

    壯女人看看自己的下身,似乎有些失望,擰幹了褲子穿上,又脫下褂子擰了水,穿著褂子走到龐日高跟前。

    “大兄弟,我看你是個好人。我就有十二塊大洋,給你六塊,你拿上迴家吧。”

    龐日高猛地坐起來,心想這個女人還挺大方哩,有些感動。可是想到這六塊大洋根本不夠贖驢的,又沮喪地躺下了。

    壯女人又催促道“快起來迴家吧!再過一陣兒天就要黑了。”

    龐日高長歎了一聲說“我迴不了家啦!”

    壯女人納悶“咋啦?”

    龐日高說“我爹把我趕出來了。”

    壯女人問“為啥?”

    龐日高停了一下說“跟人家賭錢,輸了。”

    壯女人說“輸了多少?”

    龐日高說“三十塊。”

    壯女人半天沒吭聲。龐日高覺得奇怪,轉過臉看,發現壯女人臉上有了慍色。

    “你這個人……你真是個敗家子!怨不得你爹把你趕出來哩!看著不行就趕快歇手唄,為啥非要等輸光了?你呀你呀,好模好樣一個大後生,咋就成了耍錢鬼啦?”

    龐日高一點兒不生氣,反而有點喜歡起這個壯女人了,他覺得這個女人什麽地方有點兒像進秀。一想起韓進秀,他心裏又立刻結了疙瘩,竄出一股怨氣。

    “起來吧,走!”壯女人幾乎是在命令。“先到我家裏住兩天,三十塊大洋,不是個小數,慢慢再想辦法。”

    龐日高一骨碌坐了起來,聽口氣好象這個壯女人有辦法能給他弄來贖驢的錢。果真如此,他真要謝天謝地了。然而在他起來之後,又變得猶豫了。

    壯女人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放心吧,我家沒男人。我那個短命鬼男人去年死啦!”。

    龐日高問“得的啥病?”

    壯女人說“啥病?短命的病!命裏注定的短命鬼!他叫個牛登雲,你聽聽這名兒!人家龍才能騰雲駕霧哩!一頭大笨牛登上雲彩,那不是上天嗎?牛升天那還不是死嗎?果不其然,去年就真個兒的升天了。”

    龐日高想笑,又覺得不能笑,怕惹得壯女人生氣,好不容易忍住笑說“說了大半天,我還是沒聽明白你男人是咋死的。”

    “讓豹子咬死的!”

    壯女人看著吃驚的龐日高,又接著說“去年他跟牛山,猴兒精幾個人合夥上山打豹子,豹子不找別人,偏找他,你說,這不是該死是啥?他把豹子打死了,豹子也把他撕了個稀巴爛,沒抬進家就斷了氣。”

    壯女人不再說話,神情黯然。龐日高歎了口氣也不好再說什麽。默默走了很長一段路,到了北盤口村口,壯女人停下說“我有個兒子,不大愛說話,呆會兒進了家你別多心。我兒子叫大猛,原來不叫大猛,叫大山。他爹一死,我就給他改了名兒。”

    龐日高沒聽明白,問“你為啥給你兒子改名?”

    壯女人說“他爹就死在那個倒楣的名字上了,我還能不經心?我尋思,牛大山,牛大山,大山是虎豹狼蟲呆的地界,牛咋能在山上呆住呢?北盤口後麵的大山上,隻聽說有虎,有豹、有狼,誰聽說有牛?我看大山這個名兒不吉利,就給他改了。牛大猛……帶勁不?”

    龐日高聽得津津有味,說話間已經進了北盤口。村子不大,十幾戶人家零零散散分布在半山根。壯女人領著龐日高來到一座片石壘起的院落門前,剛進院門便朝屋裏喊“大猛,娘迴來了……”轉過身又問龐日高“你叫個啥?”

    龐日高滿腦子還轉著壯女人那些牛升天呀龍駕霧呀之類挺有意思的話,一時間突然愣住,他不能說出真名實姓,不能讓這個他寄以厚望的壯女人知道他是個賣了驢耍女人的浪蕩鬼。女人能容忍自己喜歡的男人賭錢,但絕不能容忍自己喜歡的男人去嫖別的女人。想到這兒,龐日高順口說“我姓龍。”

    壯女人也一愣,說“龍?還真有姓龍的?”

    龐日高說“咋沒有?百家姓上三百多個姓哩!趙錢孫李,周武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龐日高把小時候在私塾裏讀過的百家姓背出一大串。壯女人驚喜地看著龐日高,好一會兒說“你還念過書哩?我咋沒看出來?你姓龍,肯定叫龍飛了?”

    龐日高笑了,順水推舟說道“你咋知道的?”

    壯女人得意地說“猜還猜不出來?龍才能飛哩!龍飛起來才威風哩!你爹挺會起名……大猛,這是龍叔,要不是他,你今兒個就見不著娘啦!”

    一個十四五的男孩出現在屋門口,目光冷冷的透著敵意,聽壯女人說完話,目光才緩了一些,但依舊是冷嗖嗖的。

    壯女人進屋,從大猛身邊經過時說了一句“你這孩子!這是娘的救命恩人,咋連句話也不說?”

    龐日高在院裏站著,不知該不該跟著壯女人進屋。這時街門一響,門外進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這漢子一進院門,大猛就轉身進屋去了。漢子上上下下打量著龐日高,就像是審賊一般,眼神裏毫不掩飾地噴射著厭惡和敵意。看了一會兒,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大搖大擺就往屋裏走。

    壯女人換了一身幹衣裳,又拿了一身男人的衣裳走出堂屋,在屋門口正撞見要進屋的漢子,便開口罵道“你個挨千刀的牛山!你死哪去啦!說的好好的去接我,為啥沒去?”

    壯女人邊罵邊走,牛山讓開路理直氣壯地說“牛嫂子,你別豬八戒倒打一耙!我剛從河邊迴來,氣兒還沒喘勻哩!”

    牛嫂子說“你去的太早啦!你咋不明兒早上再去?你咋不等我喂了狼再去?”

    牛山說“你喂狼?狼敢吃你?你不把狼吃了就算便宜了!”

    牛嫂子轉迴身就去打牛山,罵道“看我不撕爛你這油◇嘴!”

    牛山嘻笑跑開,牛嫂子把幹衣裳塞給龐日高說“快進屋換上,看著了涼。”

    龐日高進屋去換衣裳,院裏傳來牛山的嗓音。

    “牛嫂子,你又找來頂梁柱啦?”

    牛嫂子的聲音“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差點兒淹死,是人家救的我!”

    牛山的聲音“原來是救命恩人,我還以為從哪兒引來個野雜種哩!”

    “牛山!你那個爛◇嘴給我幹淨點兒!”

    牛嫂子還未罵完,換好了衣裳的龐日高早出了堂屋大步跨到牛山跟前。

    “你罵誰是野雜種?”

    龐日高聲音不高卻寒氣逼人。牛嫂子忙過來攔住龐日高說“龍飛兄弟,別理他!他那個臭狗嘴吐不出人話!”又轉頭

    對牛山吼道“你有事沒?沒事快滾!”

    牛山不理睬牛嫂子,瞪著龐日高吼道“哪兒冒出來的野雜種?老子連豹子都不怕!怕個你?”

    龐日高便掙著往前撲,牛嫂子死死抱著他,氣急敗壞地朝牛山吼道“你給我滾!快快滾!”

    恰在這時又有一個瘦小的男人進了街門,見狀推開牛山擋在龐日高跟前一個勁兒地說好話“這位兄弟,消消氣,消消氣,犯不著跟個愣子發這麽大的火!你倆素不相識,有啥仇有啥冤?算啦算啦!”

    牛嫂子還扯著龐日高的一條胳膊,對剛進來的男人說“侯大哥,你快把牛山拉走吧!真是個毛驢!”

    瘦弱男人推著牛山往外走,邊走邊迴過頭說“牛嫂子,我倆本來是有點事兒跟你商量哩,明兒個再說吧!”

    兩個男人走了好大一陣子了,村子裏幾隻狗還在此起彼伏叫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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