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兒童時代第一次最深刻而又有意義的記憶,是在進秀嬸子來到馬營堡的第二年。那一年我四歲了,似乎已經有點兒懂事了。每當進秀嬸子抱著全英在街上出現,總是吸引來很多目光。我也喜歡看進秀嬸子,看她的臉,看她圓圓的肩膀,看她鼓鼓的屁股和兩條走路時扭得很好看的腿。

    就是那一年,三叔偷賣了家裏的大青驢,父親瞪著血紅的眼睛,提著鐵鍁滿村裏找三叔。那模樣真好象是兇神惡煞一般,我真怕父親找見三叔把三叔劈死。

    這件事情,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明白。

    宋天成跟許世昌的一個遠房兄弟許世文住隔壁。許世文不愛說話,他的婆娘卻是全村出名的快嘴,人們都叫她“長嘴老鴰”。宋天成接來韓進秀的時候是個晚上,除了龐乃節、龐乃義兩家人,別人都不知道。韓進秀除了上茅廁,抱柴火,整日躲在家裏不出門,但還是讓“長嘴老鴰”看見了。沒過兩天,全村人都知道了宋天成悄悄娶迴一個帶肚的婆娘。

    有一天宋天成從村中央的碾房前經過,許世昌的侄子賴皮許鳳山也正好在那兒跟碾糧的婆娘們調笑,看見宋天成便把他攔住了,說“天成哥,你真行!挑牲口挑帶肚的,娶婆娘也挑帶肚的,省得你爬上爬下地廢勁嘍!”

    幾個女人一陣子浪笑,宋天成紅著臉趕緊走了。

    韓進秀進了宋天成的家門不到兩個月,生下一個女娃,起名叫全英。這件事成了全村的笑料,宋天成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一片笑聲。等全英滿了月,韓進秀幹脆抱著孩子專門去碾房那兒轉,人越多越去,秘密徹底公開,議論宋天成和韓進秀的人漸漸少了,拿宋天成開心的人也愈來愈少。

    還是在全村人都拿宋天成取笑的時候,隻有一個人看著宋天成眼紅,這就是許世昌。

    許姓是馬營堡當地的大族,許世昌的祖爺爺輩上就已經發跡,到了許世昌父親手裏,家業在馬營堡占了第一。分家時,許世昌、許世富兄弟倆一人分了六十畝地。許世昌愛財如命,錢到了他手裏,就象串在了他的肋條骨上。而許世富卻是嫖賭成性,拿錢不當個錢。手裏沒了現錢,就去找哥借。許世昌便讓他拿地契作抵押。過了十幾年,許世富的地幾乎全歸到了許世昌的名下。許世富的婆娘一氣之下棄家出走,許世富去找婆娘,一走再也沒有迴來。剩下兒子許鳳山一人守著兩畝多地勉強活命。這許鳳山從小受爹的熏染,也是好吃懶作,沒有錢嫖女人,便整日裏往女人堆裏紮,嘴上手上占點兒小便宜解解饞。許鳳山長得尖嘴猴腮,又沒有錢,村裏幾個心野的女人也懶得搭理他。許鳳山一開始還要拿地作抵押跟許世昌借錢,許世昌一個子兒也不借,地也不要。許世昌說,咋說他也是我的親侄兒哩,要了他那二畝地,別人不得罵我謀侄兒的命麽?許鳳山借不上錢,隻好到許世昌家死皮賴臉好歹找點兒活幹,混上一頓飯或是掙上幾個小錢。許世昌不讓他幹,說讓他幹一個子兒的活兒得給他十個子兒的錢,他一去便罵。罵得久了,許鳳山也就不怎麽去了。

    許世昌就是這麽一個人。

    在韓進秀嫁過來不久,“長嘴老鴰”把宋天成偷偷摸摸娶媳婦的事嚷嚷得全村都知道了以後,一天晚上,許世昌耷拉著臉來找龐乃節。龐乃節以為他又是來賒豆腐的,便客氣地把他迎進家裏。許世昌不提賒豆腐的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問龐乃節說“乃節,聽說你給天成說了個婆娘,下西河韓家的?”

    龐乃節猜踱著說“咋啦?”

    許世昌惋惜地直搖頭“你咋不先跟我說一聲?我家鳳林還沒娶媳婦哩!你又不是不知道!”

    龐乃節說“那婆娘是個帶肚的寡婦,不是大閨女,要不咋能一個錢不要給了天成?”

    許世昌說“那怕啥?不花一個子兒,娶個婆娘還帶個犢,便宜死啦!”

    龐乃節先是一愣,隨即臉就冷了下來,從頭到腳看不起這個家業在他之上的大戶了。天底下還有這號人!為了省錢,竟然要給兒子娶一個帶肚的寡婦!怨不得許鳳嶺說,給許世昌當兒子不如當長工;他家放羊的長工不僅掙工錢逢年過節還能喝上一盅酒哩!可是他們兄弟三個從早到晚像牲口一樣幹活兒,還常常被許世昌罵得狗血噴頭。老大鳳森已成了家,老二鳳林老三鳳嶺都說,我哥不是娶了個嫂子,是給我爹娶了個不花工錢的長工。鳳林、鳳嶺如今還打著光棍,窮人家的閨女,許世昌看不上,不要。富裕人家誰願意把閨女嫁到他家當長工?因此,許世昌為兩個兒子的親事傷透了腦筋。

    見龐乃節不說話了,許世昌說“你咋不吭聲了?”

    龐乃節說“人已經給了天成,你讓我說啥?說啥也晚了。”

    許世昌歎息著說“可不是晚了?下迴再有這事,別忘了先告訴我。”

    龐乃節冷笑道“行,再有人白送婆娘,我先告訴你。”

    許世昌隻顧著惋惜了,沒聽出話裏的刺兒,歎著氣搖著頭走了。

    龐日高第二次打量韓進秀,是在三個月以後。

    那一天快晌午時,龐日高從龐乃節的豆腐坊裏撈了一塊豆腐正往家走,迎麵碰上一個抱孩子的小媳婦,龐日高一下子愣在那裏,怎麽也想不起這是誰家的媳婦,馬營堡什麽時候又添了這麽一個讓人丟魂的女人。

    看見龐日高發怔,沒認出自己,韓進秀大大方方笑著說“日高兄弟,咋?不認得我啦?”

    龐日高平日裏有一套眉來眼去的功夫,這一刻見了韓進秀卻不知怎的慌了神,結結巴巴問道“你……是誰?”

    韓進秀有些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說“你說我是誰?我是你嫂子呀!”

    韓進秀的神態和說話的腔調掃去了龐日高的驚慌,他睜大兩隻眼從頭到腳把韓進秀溜了個遍,歪著頭說“有你這樣的嫂子,我連媳婦也省下了,天天看你就夠了。”

    韓進秀的臉微微一紅,心突然跳得快了。

    “日高,你別不信!你真得叫我嫂子哩!”

    龐日高嘻皮笑臉問“憑啥?”

    韓進秀說“宋天成,你叫啥?”

    輕浮的笑容突然凝固在龐日高臉上,那笑意在凝固中漸漸消退。他此時才想起眼前的這個女人是誰,這個勾魂攝魄的美人竟是天成大哥那個撿來的媳婦!是當時燈太黑沒看清?還是女人生完孩子會變?眼前這個她,跟三個月前的那個她簡直是天上地下!

    龐日高心裏亂作一團,說不出是個啥滋味。再開口時,不知怎麽變得規矩起來了“嫂子……你這是……作啥?”

    韓進秀說“叫當家的吃飯,他在裏邊麽?”

    龐日高說“在哩,天成哥在裏頭鏟豆渣哩。”

    韓進秀說“你也快迴家吧,再耽擱,現豆腐變成凍豆腐了,咋拌?”

    說罷,韓進秀咯咯笑著走了過去。

    龐日高呆呆站在那兒沒動。韓進秀的突然出現,讓他想起幾天前許鳳山的一番話。那天前半晌,他去給爹和哥送飯,走過村北樹林,許鳳山從後麵追了上來。龐日高一見是他,不屑地說“這會兒才下地?也是個莊戶人?”

    許鳳山反唇相譏道“你還說我,你哩?”

    龐日高無言以對,有些後悔。

    許鳳山湊上前討好地說“日高,你見過天成的婆娘麽?”

    龐日高沒說話,記憶中現出了那天晚上大伯家裏的那張暗淡的黃臉和高高隆起的肚子。

    許鳳山說“我看見啦,那婆娘……簡直是個狐狸精哩!”

    龐日高輕蔑地瞥著許鳳山說“比許二寡婦強?”

    許鳳山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她倆比,一個天,一個地!能跟那婆娘睡一夜,這一輩子也不算白活啦!”

    龐日高鼻子哼了一聲,心裏說,你能看出個啥好壞?老母豬到你眼裏也是仙女哩……

    龐日高並沒有把許鳳山的話當迴事,因為他在給宋天成賀喜的宴席上見過那個婆娘。韓進秀過門時間不長就生了孩子,幾個月不見,想不到競活生生變了一個人!此時再迴憶起許鳳山提起韓進秀時那幅垂涎欲滴的下流樣,龐日高心裏突然對許鳳山有了幾分戒心。

    待龐日高醒過神來想起迴家之時,韓進秀早沒影了。

    這一天裏,龐日高坐立不寧,象丟了魂似的,不管走路,吃飯,鍘草,還是喂驢,韓進秀的影子一直在他腦子裏打轉。晚上躺在炕上,他翻來覆去折騰到雞叫頭遍才迷迷糊糊睡著。他夢見自己和韓進秀兩人在河裏洗澡,兩人都赤裸著身體,韓進秀通身上下一片雪白,兩隻奶子象兩隻碩大的肥桃,紅紅的奶頭和奶頭周圍的紅暈讓他看得心都酥了。他撲過去抱住韓進秀,兩人在水裏滾作一團,他在韓進秀的身上癱了,化了,整個身體都融進了韓進秀的身體裏……

    龐日高打了個冷戰猛然驚醒,身體底下濕了一大片。他挪開那片又濕又粘的地方,聽見自己心裏一個聲音說“天成十幾歲就在大伯家幹活,跟你們弟兄幾個一塊兒長大,你們就像親兄弟,千萬可不能啊……”

    他煩躁地翻了個身,想再睡一會兒,心裏卻是愈來愈亮,愈來愈亂。

    天已大亮,龐乃義和龐日升早下地去了。龐日高起來在院子裏轉了幾個圈,也沒有想出今天該幹點兒啥。這時,日升家的碾麵迴來了,臉紅紅的,像是剛跟誰生過氣。龐日高問了一句“嫂子,碾黍子去了?”

    日升家的沒搭話,徑直走進堂屋,扔下麵袋子、畚箕、笤帚,罵道“狗日的許鳳山,想婆娘想瘋了,快變成瘋狗了!”

    龐日高發現嫂子氣色不對早跟了進來,問道“嫂子,咋啦?”

    日升家的說“天成家的幫我推碾子,狗日的許鳳山上來就在人家屁股上捏了一把。我罵他,你手發癢啦!發癢了再背河去!那狗日的就衝我來了,非要背我,說我要是讓他背,他背十個來迴不要一個錢,那個不要臉的……”

    聽見腳步聲朝外響,日升家的急忙迴頭,龐日高已經出了街門。

    龐日高來到碾房,外頭還有三個女人等著碾糧,不見韓進秀。

    許鳳山還在,臉朝裏正靠著碾房的門框跟碾房裏的女人說笑。龐日高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扳得轉過身,許鳳山嘻皮笑臉地說“喲!日高,你也來碾糧?你嫂子不是剛碾完嗎?”

    龐日高不說話,另一隻手揪住許鳳山的衣領口,把他揪離了碾房門口才問“你剛才……跟我嫂子說些啥?”

    許鳳山陪著笑說“我那是瞎說哩,逗著玩哩,你就當我放屁哩還不行嗎?”幾個女人竊笑。

    龐日高又問“你還動了天成嫂子?”

    許鳳山不覺一愣,臉上浮出了刁惡,撇著嘴說“啥啥啥?天成的婆娘也成了你嫂子啦?你的嫂子可真多哩……”

    龐日高不等他說完早掄起拳頭打了過去,許鳳山被打得跌坐到地上,發潑地罵道“龐二,你少他媽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天成的婆娘又不是你婆娘,你他媽憑啥……”

    許鳳山正罵著,龐日高的腳又踢上去了。許鳳山“哎喲”一聲打了個滾爬起來,轉了兩圈沒找見可手的家夥,便跑到就近的一家大門裏抄了一根頂門棍出來,掄起來照著龐日高便砸。棍子還沒落,龐日高又一拳打在許鳳山的臉上。許鳳山丟了棍子捂著流血的鼻子坐到地上嚎開了“龐二,有種的你打死我!打不死我天天到你家吃飯!打不死我你不是人養的……”

    龐日高走過去又要踢,許鳳山連滾帶爬捂著臉跑了。

    幾個女人拍著手笑。一個女人說“日高兄弟,也認下我這個嫂子吧……”

    話音未落便被一陣笑罵聲和扭打聲吞沒了。

    韓進秀還不知道許鳳山挨打的事。前半晌她去碾糧,許鳳山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想也沒想轉過身就抽了許鳳山一個大嘴巴。她不是氣許鳳山捏她,她是氣許風山那八輩子沒挨過女人的下三爛樣。等打完了她又後悔了,許鳳山是個賴皮,萬一跟她撒起潑來咋辦?不料許鳳山卻沒有生氣,涎著臉嘻皮笑臉地說“再打,再打,我喜歡讓你打,你天天打才好哩……”韓進秀怕他糾纏起來,糧也不碾了,拿起糧袋子簸箕迴了家。

    上午沒碾成糧,韓進秀下午又去了碾房。她沒把許鳳山捏她當迴事,早把上午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一個女人見了她又羨慕又嫉妒地說“天成家的,這迴好了,有人給你作主了,許鳳山那狗日的不敢碰你了。”

    韓進秀不知道是怎麽迴事,聽著發愣,幾個女人七嘴八舌把上午龐日高打許鳳山的事學了一遍。韓進秀聽了先是一陣心慌意亂,而後就變得心事重重起來。碾完糧迴到家,韓進秀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想著心事。還是在她跟宋天成結親的喜宴上,她第一眼看見龐日高便鬼迷心竅一般喜歡上他了。後來知道了救迴她家大青騾的就是龐日高,而龐日高又沒有婆娘,韓進秀心裏便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怎麽也想不明白,大青騾是龐日高救的,要補人家的人情,她爹該把她許給龐日高才對。為什麽一個子兒不要白白把她給了宋天成?她苦惱了很長一陣子,想起喜宴上龐日高對她的不屑一顧,便以為是龐日高看不上她,心裏那種燥動漸漸平息。可是前幾天在去豆腐房的路上又碰上了龐日高,她看得出來龐日高喜歡自己,這個發現讓她高興得一夜沒睡著。如今又發生了許鳳山遭到龐日高痛打的事情,龐日高的心思已暴露無遺。而這一來她的痛苦卻更加深切;既然日高也喜歡自己,糊塗的爹為什麽不把自己許給日高?她開始恨起自己的親爹來,隨即又把仇恨轉移到了宋天成身上。

    當天晚上,宋天成一進家門,韓進秀就惡狠狠地問“我讓人欺負了,你管還是不管?”

    宋天成立即問道“誰?”

    “許鳳山!”

    聽見許鳳山三個字,宋天成的神色漸漸由硬變軟。許鳳山是村裏出名的賴皮,許家是馬營堡的大族,許鳳山的親大伯就是許世昌……他一個外來戶,在馬營堡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他怎麽敢惹許鳳山呢?

    “咋啦?”宋天成的語氣明顯緩和下來。

    “前半晌我去碾糧,許鳳山上來就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

    “……算啦……”宋天成遲疑了一會兒說。“捏一下能作個啥?”

    “能作個啥?”韓進秀重複著,瞪大了兩隻眼睛,驚愕而又氣憤。

    “你說能作個啥?你還要等他作啥?等他扒了我的褲子?”

    宋天成滿臉的無奈中又有了些不以為然“他不是沒扒嗎?”

    “呸!”韓進秀朝宋天成啐了一口罵道“看你那個悚樣!他真扒了我的褲子你敢咋地?你敢把他殺了?你敢?你有那血氣?你要有你現在就給我打許鳳山去!去呀!”

    宋天成一聲不吭。

    韓進秀更氣了“我爹瞎了眼!把我許給了你這個蔫窩瓜!悚包!縮頭王八!你也叫個男人……”

    韓進秀本來還想說“你看看人家日高……”,話都衝到嗓子眼了,卻沒有噴出來。她突然意識到不能在宋天成跟前提日高,而理由是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

    第二天一大早,龐乃義和龐日升下地走了不久,龐日高也起來準備下地。日升家的出來說“日高,你今兒個也下地?”

    龐日高嗯了一聲。

    “去就去吧,一會兒我給你們送飯。”日升家的邊說邊走到龐日高跟前,替他把窩著的襖領子翻好,笑著問“日高,人家都說你看上天成家的了,是麽?”

    龐日高頓時紅了臉說“嫂子,你別聽他們胡扯。”

    日升家的說“日高,你也知道,天成家的是帶肚嫁過來的。這樣的女人,還是離得遠些。你也不小了,嫂子盼著你找個正經閨女娶迴家哩!”

    日升家的雖然沒把話說透,但意思已十分明顯。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關於韓進秀不是韓老爺子的侄女而是他的親閨女,以及韓進秀並不是寡婦,她肚子裏裝的是韓家一個長工的種等等這些風言風語,已斷斷續續從下西河吹到馬營堡這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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