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妖狩司的閣樓時,離天亮也隻剩不到兩個時辰了。


    宋植此刻也沒了睡覺的閑情逸致,在古樸的房間內慢慢踱步,月光散落如帷幔,光暈迷離地跳動著。


    “要離開江南了麽...”纖痩的手指劃過桌沿,宋植開始清點著自己的物品,麵容平靜淡然。


    在江南待了數月後,宋植其實挺留戀這兒的,因為此地依山傍水,空蒙且靜謐,時常讓他迴想起自己兒時所住的村莊,頗有歸屬感。


    不過自突破二品的那一刻起,宋植就已預料到了馬上就會離開,所以倒沒有什麽驚訝。


    要收拾的東西並不多,宋植很快便坐到了窗欞邊準備打坐,但突然他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黑紅色的錦囊。


    今天一直未曾有時間去拆開它,現在宋植想看看裏麵究竟是什麽,為什麽朱吾世會交代二品境界再打開。


    “這是...”


    宋植將錦囊拆開後微微一愣,接著把手探入將其中之物取出,裏麵竟是一張羊皮紙,紙張陳舊泛黃,帶著腐朽的味道,處處都是歲月的痕跡。


    羊皮紙似乎是從書頁中撕下,邊緣殘破帶著勾線,密密麻麻寫著古體小字,紙張最右側兩個用火墨書寫的金紅大字十分顯眼。


    “焱...灼?”


    宋植一字一頓地細細看了下去,可眉頭卻皺了起來,粗嚐一遍後抿起雙唇,看著窗外的月色一言不發。


    這竟然是太上神焱的玉骸境修煉之法,詳細記載了太上神焱在玉骸境的煉氣鍛體訣竅,方才霍淵龍說過強族世子和宗門天才往往會有對應的秘法,這也是他們有別與尋常修士的地方。


    沒想到轉眼自己也有了。


    “他是什麽時候發現我懷有他的‘賦’...”


    宋植摸著脖頸細想,最後猜測是自己斬斷沈崇一腿時,朱吾世便已經有所感應。


    宋植低眉又掃了眼羊皮紙,最後小心翼翼的卷了起來,將之放在大腿上,閉上眼睛接著打坐...


    伴隨著公雞啼鳴聲,在天邊第一抹魚肚白浮現的時候,宋植就已經站在了九彩坊之下。


    霍淵龍此刻邊披上大衣,邊走上九彩坊的露台向外看去,惺忪的目光和油膩的頭發讓他看起來十分疲憊,想必是昨晚沒睡好。


    “哈~”


    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霍淵龍的視線無意識的向街上看去,繞過街邊冒煙的攤販,掃過趕集的車馬,最後停在了一道身影之上...


    “恩....恩!?”


    街道上,宋植頭戴鬥笠,白袍清爽背著劍囊,正雙手抱胸抬頭向他這邊看來,一根手指衝他輕輕搖晃著,狹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壞了!”


    霍淵龍仿佛掩耳盜鈴般立刻下蹲,旋即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道:“怎麽一不留神睡到了天亮,師父若知道了該如何看我...”


    很快他的眼神逐漸冷冽起來,低聲道:“要不...殺人滅...”


    啪!


    給了自己一個大比兜後,霍淵龍恢複了正常臉,趕忙收拾起來向九彩坊下衝去,腦袋裏想著該如何解釋。


    衝出九彩坊,霍淵龍仰頭闊步,擺出一副正經肅穆的模樣來到宋植的身前,居高臨下地用那富有磁性的說道:“小宋啊,你何時來的?”


    宋植聞言指了指露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剛來剛來,放心啦霍兄,我是不會把你嫖娼的事情說給姑姑的。”


    “!!”


    霍淵龍自然是看出宋植眼角的揶揄,立刻附身放低聲音道:“不要誤會,我真的隻是圖個方便,借宿一夜罷了。”


    “嘖,我懂的,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宋植微笑著挑了挑眉,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光滑的手背上比劃了一個寫字的動作。


    霍淵龍麵色一沉,大手用力的拍了拍宋植的肩膀,四下看了眼後眯眼低聲道:


    “小宋啊....你別看我平常慈眉善目的,其實私底下可不是什麽好人呐...”


    “唉嘛,霍兄....是在威脅我麽?”宋植眨了眨眼,知道霍淵龍不可能對自己下手。


    霍淵龍見宋植硬的不吃,立刻又擺出一副賠笑的模樣:


    “害喲!你看你說的哪裏的話,見外了?,咱先不聊這個了,還沒吃吧,我請客我請客。”


    宋植心裏暗暗一笑,這霍淵龍雖然實力高強但是為人不壞,而且似乎特別注意自己在師父眼裏的形象,憑此倒是能與之好好相處。


    在吃完早飯後,宋植和霍淵龍便來到了縣府衙門。


    “來這作甚?”霍淵龍有些不明其意的問道。


    宋植則是看了眼衙門外囤聚的不少百姓看客,點了點頭道:“在走之前,為這兒的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今日是王典王奉二兄弟,以及手下眾多門客的堂審日,那些身懷戴罪詔的門客果然一個不落的全部來到了此地。


    不過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對這場堂審的態度十分不屑,認為官府不敢拿他們怎麽樣。


    趙縣令坐在堂上,背後已經重新掛上了‘明鏡高懸’的牌匾,而堂下則是拒不下跪的王氏二兄弟。


    趙縣令雖然昨夜表現的正義慨然,但此刻也不禁有些躊躇,目光不斷的向左堂看去。


    幾張太師椅上,幾道身影正端著茶杯慢慢品茶,正是王氏家主和其餘氏族的幾位代表,他們靜默不言,卻讓常年被他們打壓的趙縣令感覺亞曆山大。


    終於,兩鬢斑白額紋密布的王氏家主放下了手裏的茶杯,看向趙縣令緩緩開口道:“趙大人,不知我兒究竟犯了何事,不但被您抓入衙門關了一夜,還要烙上戴罪詔?”


    趙縣令輕咳一嗓子,說道:


    “王家主,王典昨夜使人行兇,下手慘烈,廢了福威鏢局十三名鏢師,目無法紀使百姓心寒,本官這才無奈下令呀。”


    王家主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示意趙縣令繼續審問。


    其實此刻一番審訊都早已結束了,眾目睽睽之下證據確鑿,王家二兄弟辯無可辯也並不打算辯,站在那裏靜等趙縣令發話。


    趙縣令吞了口唾沫,胖手在簽筒中紅黑兩簽上來迴擺動,最後他看了眼堂外百姓希冀的目光,還是咬了咬牙拿出了黑簽握在手上,朗聲道:


    “王典指使門客行兇,手段殘忍影響極大,藐視朝廷敗壞律法,處十五年欄監,賠付福威鏢局二十兩黃金,杖五十。”


    “王奉作為幫兇,五年欄監,杖二十。”


    “其餘修士,遣去妖狩司作一年探路斥候,一年期滿後戴罪詔自會消失。”


    這話一出,堂下一片嘩然,那些修士自然是憤聲而上,都不願意接受這個判罰。


    探路斥候,那可是斬妖師都不太願意幹的差事,動輒就是麵臨未知妖物的襲擊,死亡率高居不下,隻是一年的探路斥候尚且還好,不過他們這些養尊處優的修士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上一定會死的更快。


    兩位王家公子就更加不滿了,王典嘴角冷笑,十五年關押...出來以後王家早就沒了他的位置,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王奉則是聽到二十杖屁股一涼,真落下去自己下半輩子還能正常入廁麽。


    包括王家主在內,四大家族旁聽的人聽到這個判決也紛紛站起了身,麵色都不太好,這些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官府的包庇,自然是不會讓趙縣令如願。


    王家主開口道:


    “趙巢,你可知你在幹些什麽?”


    趙縣令見狀,手握著黑簽也從高台上緩緩走下,來到了王家主的身邊低聲道:“以前趙某沒得選,現在我想做個好官。”


    “你?哈哈哈哈...”


    王家主搖了搖頭,拿手點了點趙縣令道:“趙巢啊趙巢,你呀不過是我們當年選出來的一條狗,這些年吃飽喝足了,敢反過頭來咬我們?”


    “既然我們能把你捧起來,自然也能讓你狠狠摔下,你信不信?”


    趙縣令自然是知曉這些大氏族的能耐,江南任何官員不支持他們,就會被他們針對,別說官位難保,且下場都不會太好。


    “趙大人莫怕!我等挺你!”


    突然,另一道聲音從堂外傳來,眾人偏頭望去竟然是同樣身著官服的幾位州官,有江南道其餘兩位知縣,也有淮南道的城主等人,他們聯袂而來顯然是有所準備。


    淮南城主開口了:“此番我等同僚齊心,自然不會彈劾趙大人,你盡管放心,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其餘幾位州官也點了點頭,全然不懼這些家族代表們咄咄逼人的目光,自從玉龍山莊崩塌後,四大家族已經很難擰成一股繩了,正是他們各個擊破的好時機。


    擊破的不一定是他們的財力和家族,而是這股淩駕於律法外的張揚之氣。


    得到同僚的支持,趙縣令底氣也足了些,看著旁邊迫不及待的田捕頭,就準備將手中黑簽扔出。


    “慢著。”


    王家主示意自己的兩個孩兒莫要驚慌,向前緩緩走了兩步冷冷的說道:“趙大人三思啊,你這麽做可不是抽我一家的臉,可懂?”


    “哦?請指教。”趙縣令不明其意,但也感受到了話語中的威脅,不敢貿然丟下黑簽。


    “嗬...”王家主沒有迴他,而是拍了拍手。


    隨著一陣騷亂聲,堂前觀看的百姓四散而開,衙門裏突然湧進來不少的修士,腰配刀斧闖入了衙門大堂,放眼望去全部都是玉龍山莊當初的門客。


    這下連為衙門護法的那名二品高手都驚動了,但卻隻能護在趙縣令跟前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在場的二品高手起碼有五位以上。


    “這....”


    趙縣令和幾位州官也震驚不已,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幾步,原以為玉龍山莊崩塌後這些家族靠山已倒,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麽多修士為他們撐腰,竟...竟敢就這麽堂而皇之的闖入了衙門。


    這,這是要劫人!?


    趙縣令看向王家主,他已經將王典王奉二人攔在了身後,冷笑道:


    “趙巢,你們這些人想趁機變天,真當我們不知道麽?”


    “老夫確實沒算到昨晚會有人攪局,給你尋到這麽個機會來拋頭露麵,但你們想輕易掀翻我等,卻是自不量力了”


    趙縣令聽完麵色顯然不太好,闖入的修士眾多,穿著的是幾種顏色的秩服,顯然不隻有一個家族參與,而是幾大家族的門客齊聚,目的就是要讓他出醜。


    門外,宋植和霍淵龍看著堂內發生的一切,也感到有些荒誕離奇。


    堂前審問,居然帶這麽多人強闖,真的是目無法紀到了極致,趙縣令鐵了心想給這些人立下馬威,沒想到到頭還是自己丟了顏麵。


    看樣子幾個家族非但沒有各自為政,而是更緊密的粘合在一起,想短時間內瓦解他們的精氣神,恐怕照這樣下去是不現實了。


    “若你求我的話,我倒是可以出手。”霍淵龍摸了摸下巴上細密的胡茬,嘿嘿說道。


    宋植原地翻了個白眼,擺了擺手道:“您老歇著吧,我們出手隻是治標不治本,未來離開後該如何還是如何,你且看著吧。”


    宋植語氣悠然,目光看向衙門口,似乎在靜靜地等著什麽。


    王家主見趙縣令手握黑簽的手微微發白,冷笑一聲揶揄道:“趙大人,這手可不能鬆啊。”


    “鬆了,那可就來日方長了...”


    說罷,在趙縣令幾人無奈的對視中,王家主和王典等人一起向門外走去,臨走之時王家主還不忘迴頭提醒道:


    “對了,趙大人,他們身上的戴罪詔還麻煩您親自去妖狩司解一趟,王家定有重謝,告辭。”


    趙縣令聞言掩麵,頓感無顏麵對門外聽審的百姓,就這麽讓王典等人瀟灑離開,實在是沒有公道。


    可就在王家幾人即將走出堂廳時,屋外卻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圍牆上無數人影踩動,連帶著頭上的屋簷都傳來瓦礫踐踏之聲。


    院裏的那些各家族門客也紛紛抽出兵器對峙,看清來人後他們麵色一變,握著武器的手也下意識的慢慢落下了。


    因為這些人清一色都是身著暗紋內襯,外披紫玄披風,頭戴高帽眼神肅殺,由上而下的壓迫感讓他們有些心畏。


    俱是斬妖師。


    “不必來我妖狩司除詔獄了,本官親自來解。”


    一道聲音傳來,接著一位肩披純黑披風的漢子跨入門楣,掃視了一眼堂廳內,他的聲音不鹹不淡,卻不怒自威。


    王家主也被突如其來的大量斬妖師給震住了,和京城總督不同,這些江南斬妖師不是從來不管這些俗事麽。


    “這位大人,這其中可有什麽誤會?”王家主小心翼翼的試探道。


    黑色披風,不用旁邊門客解釋,他就知道來人實力一定非常高強,更別說門外還有那麽多的斬妖師,將他們給團團圍住了。


    “有你媽的頭,別叫老子大人。”這漢子開口就讓王家主心涼了半截,接著一手握住腰間金刀一邊指著趙縣令問道:


    “舉著個簽不丟,等著拿迴去當柴火燒嗎?”


    趙縣令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將手中黑簽扔在地上,黑色竹簽砸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卻重重敲擊在每個人心口。


    刹!


    黑披風大漢猛地抽出金刀,凜凜刀光直接將王家父子給嚇癱在地,舉著金刀的他大聲喊道:


    “身懷戴罪詔的依法查辦,在場其餘修士和王家眾人全部押入詔獄,聽候發落,一個都不準跑!”


    王家主麵如死灰,但還是不甘心的問道:“大人,可否通融...”


    這位妖狩司主事隻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敢帶兵闖官府奪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膽子比老子還大。”


    接著他又點了點其餘幾位家族的代表,道:


    “魏司卿讓我帶話,以後在江南,朝廷的事我妖狩司也要管,老子最討厭管這些雞毛蒜皮之事,奉勸你們這些家夥最好給我老實點,懂?”


    這幾人自然是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能站著從這裏出去他們就已經是萬幸了。


    隻是這王家....頂了這麽個大罪,連家主都被捉了進去,恐怕從此都難以翻身了。


    他們顧不得替王家求情,立刻腳底抹油開溜,準備迴各自家族報信了。


    有妖狩司的介入,很快這些修士全都被烙上了戴罪詔,被押解進了妖狩司,而王家幾人則是留在了衙門服刑。


    消息很快傳遍了江南,百姓們都是麵露震驚,旋即狂喜不已,走街串巷的告與他人聽,心中解氣異常。


    福威鏢局內,養傷的鏢頭孫溫等人也是愁氣消融,他們的傷起碼不是白受的,王家居然因此而被扳倒了。


    一座窄巷內,李秀蘭則是停下了手裏搓洗的衣物,跑迴家叫醒了炕頭熟睡的阿傑,興衝衝的給他將今天發生的事。


    而江南道的林蔭碼頭,霍淵龍和宋植卻已經來到了一處小舟前。


    “我聽說師叔性格淡然,不愛以朝廷身份自居,因此江南妖狩司從不插手朝廷之事,怎麽今天妖狩司會多管閑事...而且你好像還知道?”霍淵龍好奇的問道。


    宋植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隻是說:


    “宗主不問凡塵,閑暇之餘也遠在泉直穀靜心,不知這天下除了妖物霍亂外還有百姓疾苦,不知有時隻需要她開一句金口,這江南便會更添三分美,今天她開了口,一切都將不同。”其實,這是在宋植解決完提燈人後,在屋簷下放飛的那封信。


    信中他除了對提燈人的描述,還對監正提到了江南的所見所聞,監正便書信一封寄往了泉直穀通知宗主。


    天底下能讓宗主甘心聽話的人,也隻有監正一人了。


    而宗主的迴信,也是在今晨,日夜交替之時方到。


    憑借著宗主的親筆信,宋植找到了她手下的副官,這才有了今天副官帶著斬妖師們前赴衙門拿人的狀況。


    上了船,宋植迴首望去,一切都隻是過眼雲煙,這片地方他來過,現在他也要走了。


    “恩?下雨了...”


    船夫撐杆而行,小舟飄然離開了停靠的碼頭,宋植坐在船頭伸出手掌,點滴水花砸在白裏透紅的掌心,雨線淅淅瀝瀝,斷斷續續...


    耳邊的雨點聲漸漸嘈雜,江麵上霧氣氤氳,船篷內躺臥的霍淵龍微微抬頭,大聲提醒道:


    “你坐在外麵作甚,喜歡淋雨麽?”


    宋植這才緩緩起身,彈了彈鬥笠上的水花後向船篷內走去,隻是在即將進去的一刻他再次迴頭望去,望向群山深處。


    多情的江南,一抹雨煙灑在了多情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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